第二十一章 平原乱(第5/8页)

才刚入冬,板子村的宁静就被一连串最新指示冲破了。党中央向农村发出了“拔白旗、插红旗”的号召,要求各公社把一切“白旗”以至“灰旗”统统拔掉,把红旗普遍插起来!“白旗”和“灰旗”怎么拔?谁是“白旗”谁是“灰旗”,上面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运动的目的是大破右倾保守思想,彻底批判部分富裕农民残余的资本主义自发倾向,使所谓的“观潮派”和“秋后算账派”在思想上彻底破产。可板子村大队并没有“观潮派”,除了风瘫在家的老人和开裆裤没缝上的屁娃,板子村大队全体都投入了大跃进的洪流中,那热情是高涨的,并没有人在观潮旁观,连袁白先生都去炼钢拾柴了。“秋后算账”的右倾主义者就更没有了。好歹是个丰收年,这“秋后算账”实在无从谈起。大队委员会没办法,又不能不见成绩。老旦和郭平原、谢国崖等人分别去找愿意当“白旗”和“灰旗”的村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吃喝。

袁白先生“深明大义”,说俺不白旗谁白旗?县城里的教师如今都是右派,俺这秀才还不赶紧?这把子老骨头了,干半个时辰都能打摆子,自然应是“白旗”!老旦对袁白先生的仗义深为感激,偷偷塞给他一瓶烧酒。郭平原找了村中一个荏谁也不往来的寡妇。谢国崖找了自己瞎眼的老舅,好赖几苗“白旗”算是凑出来了。老旦主持了两次全村大会,煞有介事的按照中央和公社精神对他们做了批判,号召全村上下保持高昂的革命热情,准备迎来新的生产任务。乡亲们都觉得这几个“白旗”十分滑稽,几个“白旗”自己也觉得很是新鲜,动不动还作个鬼脸儿,上上下下笑成了一片。谢国崖崩着个脸大声训斥着,很不巧,他的怒吼和一头叫驴的嘶吼串到了一起。很快,大会就在哄笑声中草草收场了了。

这些日子,党中央让全国人民都要能读书,最好人人能写诗,人人能创作,在文化战线上也要来一次大跃进。春风吹到板子村,这里识字的总共也只几个人,老旦算一个。这作诗可是个天大的新鲜事,于是大家都在家里磕磕巴巴的咬文嚼字,劲头虽足,无奈效果奇差。众人费了老劲也仅能背下几首毛主席诗词,认下来的字也就半箩筐,照着抄写都有困难。谢国崖的婆娘曾习的几个字,便觉得有了优势,诗量高产。谢国崖只看到那字排列整齐,便觉得老婆伟大,竟然把诗贴到了村口。一组村民回来看到,却看不太懂,就请了袁白先生来看。老先生戴上眼镜,上下打量了一下,朗声念道:

“板子村里起炉烟,

“带子河边观人潮。

“白旗灰旗全滚蛋,

“革命阵地红旗招。

“共产跃进新生活,

“累成吐血算个鸟。

“人民公社力量大,

“卫星放个满天飘。”

袁白先生念完此诗,面无表情地摘下眼镜,默默说这诗还算押韵,在板子村已经是上上之作了。其他人啧啧赞叹,说谢国崖的婆娘真是才高八斗哪,这首诗听起来很是提气哩!

没多久,众人就觉得作诗索然无味了。板子村人识得的字总数有限,排列组合很快用完,再产不出新奇之作来。皆说作诗这玩意可比种地难多了,既得工整,又得押韵,还得包含意义,真球费死脑子了!板子村的文化跃进热情迅速萎缩,只热闹了一阵,很快就被人忘了个干净。

两个月过去了,“白旗”更不能老是这几个人,总得换换吧?公社对板子村大队明确表示了不满,认为这个大队的拔旗工作力度明显不够,责令全村上下一千五百多人要有事做,才能看出谁是白的谁是灰的。老旦和郭平原等人心中紧张,为此颇伤脑筋。

郭平原带了两人去门庄公社的廖化营村考察。数日后,三人欢天喜地的回来了,那兴奋劲儿好比唐僧一行取回了真经。

“解放啊,俺们这回去廖化营村走一走,算是开了窍啊!俺啥也不多说,你赶紧去那儿一趟,一看就明白!”

历来默默无闻的廖化营村因号召群众兴修水利成绩显著,得到了区里的通报表扬。郭平原考察归来,极力主张板子村学习廖化营村的经验,趁冬季农闲开展一项水利工程:在板子村和周边三个村中间的低洼地带修一座小规模的水库,通过水库把带子河与南边洛河的一条支流连接起来。这样,夏秋两季水量大的时候,带子河的水可以经由水库向周围几个大队有序分流,不会形成浪费。冬春两季水量少的时候,可以把洛河的水倒引回来,用灌溉渠引到需要水的大队。理论上讲,水库周边的几个村就四季水流不断了,板子村百年旱涝均遭的“老大难”问题,如此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

水,是板子村人心中百年来的隐痛。

带子河是一条窄窄的、不到两人深的河流,称之为水沟都不过分,三个年头两年旱一年涝的。可就是这样一条河灌溉着板子村和周围几个村子的土地。除此之外,就得南下六十里地去洛河北边的一条支流取水了。为了取水,板子村和其他村子没少发生战斗,自己内部也爆发过多次械斗,老旦的爹和郭平原的爹就死在几十年前的那次械斗里。直到日本鬼子来了,在河的上游筑起了水坝,大家都要看鬼子脸色喝水了,谢郭两族才握手言和,成了一家人。

兴修水利正是豫北和豫中平原上最为火热的生产运动,郭平原脑子也跟着热了,他甚至没有和大队支部商量就去公社报告了自己的想法。公社领导当然表示全力支持,一道命令下来:干!工程涉及的几个村子立马在公社主持下召开了几次碰头会,工程做了分工,四个村子四千多人立刻就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水利工程建设。

此时已入寒冬,天气干冷,镐头砸在地上火星四溅,除了几台苏联的老推土机,几千人只能靠手中的镐和锹以及有限的炸药来干活了。任是板子村群众的革命热情如何高涨、如何不畏严寒,在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坚实如铁的大地还是使工程进展缓慢。公社下发的炸药很快告罄,平原上的白毛风开始肆虐,革命群众要一劳永逸有水喝的建设热情终于被狂风吹得一干二净,开始怨声载道,磨蹭洋工了。

老旦本就对这个工程持怀疑态度,认为这个工程是有点太过冒失了。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很大一部分劳动力病倒了,生病的人相互影响,一倒就是一片。这个工程象是一个易守难攻的高地,攻下来可以,但是必定死伤无数。可这不是一战兴亡天下事的战场,建设一个改善灌溉的水库和保护乡亲们的生命安全,二者之间在分量上孰轻孰重难道不是不言而喻的么?当年为新中国浴血奋战,不就是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和生命安全么?老旦站在诺大的工地上,望着冻得瑟瑟发抖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心急如焚。全村能干活都在这里了,病倒的越来越多。老旦决定召集大队支部开会商量,讨论能否停工,到开春再行施工。不出所料,大队里立刻吵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