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乱世田园(第5/10页)

曾一度,有关老旦和徐玉兰之间的大小趣事,都能成为黄家冲人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直到徐玉兰的肚子开始鼓起来,众人的关注热度才逐渐冷却了。

民国二十八年九月,在长沙东部和北部外围,国军和鬼子再度交手,战况空前激烈。中日双方尸横遍野,可国军竟然顶住了十几万日本鬼子的进攻。消息传回黄家冲,黄老倌子喜出望外,老旦也觉得不可思议,国军时来运转了?他按捺着这种好奇的冲动,在心里努力地警醒自己——黄家冲是自己唯一的安身之地,就安安生生地和玉兰过吧。回家的事,心里记着想着,终归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去。虽说这仗不可能天天打,早晚有个胜负,可等天下安定了,自己还能不能回去,回去了家还在不在,翠儿和孩子又咋样了?如此如此,就象黄家冲天边的晚霞一样变幻无常,就象山上的云彩一般捉摸不定。再说玉兰肚子大了,眼见着过完年就要生了,要是离开她,玉兰和孩子咋办哪?不管咋的,先等孩子下来再说吧……

直到徐玉兰腰身见长,二人才不再象此前那般日夜折腾了。女人心满意足地挺着大肚子招摇过村,静候着年关的到来。

这天老旦去山那边和弟兄们练枪去了。徐玉兰晃完了黄家冲,就一个人慢慢走到了山顶,坐在一颗大树下的石墩子上,惬意地眺着懒懒冬日下的村庄。山那边时不时传来几声枪响,回音在山里听起来很是悦耳。她甚至可以看见几个人影在林子边晃来晃去,哪一个是老旦呢?他们在朝这边走了,前面那个是他么?

老旦背着枪,带着大伙往回走,他也看见了对面山顶的人,看到那块绿头巾和身上的花格袄,老旦便知是玉兰了。老旦高兴的向她挥着手,还大喊了几声,估计她听到了,因为她也在向自己挥手了。

头顶的天空出现了一个老旦熟悉的东西,正在慢慢地飞过来。

“飞机!是鬼子的!”

陈玉茗大叫道。

老旦揉了揉眼睛,的确是一架鬼子飞机,它正在低低地掠过山坳,向着这边飞来。

“玉兰趴下!玉兰趴下!”

老旦简直要腿软了,忙一把扔下枪向玉兰跑去。徐玉兰没听到过这么大的轰鸣声,这是么子东西?能在天上飞?是老旦说的飞机么?她好奇的用手搭起凉棚,想仔细地看看这个东西,可那个东西飞得好低,几乎是朝着自己站的方向飞过来了。一时她惊惶失措了,不知道该跑还是趴下。她瞧见那个飞来的怪物里仿佛有个人影,还戴着个帽子。在一串巨大的爆炸声里,那个东西骤然爆出几团火球,闪电般打在了她的身边。她身边那棵齐腰粗的大树被拦腰截断,轰隆一声倒在了她的身上。

“玉兰!”

老旦发疯一样冲向山顶,发现玉兰被大树的枝干压在了下面。那飞机打了个旋儿就飞走了,陈玉茗等人的一顿乱枪毫无用处。老旦大喊着“玉兰”的名字,玉兰毫无回应。几个男人合力才把大树挪开了。徐玉兰趴卧在地上,一动不动。老旦扳过她的身子来,只见她双眼紧闭,脸色惨白,一大滩殷红的血汪在身下,还在从粗棉布的裤子里不断地渗出来。

老旦吓呆了!他想用手去堵女人流血的地方,却发现她身上根本就没有伤口,上下摸了摸,发现女人的下身仍然在大量地出血,眼前猛地黑了。

“老哥,嫂子的孩子掉了!还在出血,快回村儿里找黄贵婆娘和麻子妹去,她们知道怎么止血!”

朱铜头推了他一把。他以在医院把门的经验,一眼就知是大树的撞压而导致徐玉兰流产,现在关键是保住大人的性命。

老旦抱着玉兰在山岭上狂奔着。他感到女人的血正在沿着自己的身体流下来,粘乎乎地将自己覆盖了。女人的眼睛始终紧闭着,胳膊在颠簸中摆来摆去,身子变得越来越重。老旦哭了,发疯一般地哭了!他的眼泪洒在这条淋漓着女人鲜血的路上,他的哭嚎声回荡在这深秋的山坳里……黄家冲就在眼前了,几个孩子正在村口玩耍,女人们开始吆喝着他们回家吃饭了,老旦飞奔过村口的青石板路,哭得象是一个孩子。

徐玉兰死了!

黄贵的婆娘说,等老旦把她抱来的时候,她的血已经流尽了,这样的大出血就是她在玉兰身边,也无能为力。孩子当然也保不住。黄贵的婆娘摊着两手鲜血,死死地抓住了老旦的胳膊。老旦已经跪坐了下去,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这个多少次战斗都没有倒下的铁汉子,终于在自己恩爱的女人面前倒下了……

徐玉兰的身子躺在一面门板上,双手懒懒的摊着,脸上血色全无。老旦扑上前摸着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肚子……这是前几天还和自己温存的女人么?她肚子里那个踢踢打打的小生命,竟然已经化作了那撒在漫山遍野的血迹么?老天爷啊……

“俺的天啊……”

老旦目眦欲裂,对着黄家冲那湛蓝的天空,发出了撕裂一般的哭喊……

徐玉兰的墓在麻子团长的旁边,山坡上又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坟茔。老旦亲手挖的坑,并没有让兄弟们帮忙。他给女人洗了身子,换了衣服,他把自己的眼泪和希望一起同她埋进了泥土之中。老旦常坐在她的坟前,就象她活着的时候坐在她的身边。树上掉下来的叶子,他都会小心的从坟上摘去。他常常一坐就是几天,不吃不喝不睡,谁也不知道他在念叨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还要坐多久。黄老倌子吩咐不要去打搅他,于是兄弟们只远远的看着他。直到他一头栽倒在冰凉的山坡上,兄弟们一拥而上,终于把他背下了山。

此后老旦大病,持续了几个月之久,浑身无力,见风就头疼。黄贵的婆娘给他熬了很多中药,这才慢慢将养起来,只是他那萎靡的样子再没能恢复过来。他又变成了那个孤身的老旦,自顾自地照顾他的驴马,每天都在山坡上的坟包周围打转,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从不间断。

“团长啊,你走了这几个年头,这战况变了,你说你干啥走得那么快哩?俺知道你想家,你家被黄河大水冲了,你觉得对不起你爹和你娘。可你就没想想你的弟兄们?没有想想你那妹子?俺也知道你不愿意被俘虏,可你这样走,叫俺咋说哩?你是个能立大功名的将军啊……”

老旦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拔去麻子团长坟上的杂草,抚去碑上的灰尘。几天没来,坟上竟然多了不少鸟粪。老旦的那半把军刀插在他的坟前,如今已经锈迹斑斑了。老旦不想去擦拭锈迹,他宁愿这半把刀一朝风化不见,和这座没有尸骨的荒坟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