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五(第5/6页)

赵稷源沉默良久,又巡视了一遍这充满膻腥味的祠堂,才缓缓说:“备笔墨。”

吉村忙叫人准备,还殷勤地问:“就写幅‘武运长久’吧,拜托了。”

赵稷源挥毫写下“魑魅魍魉”四个字,大篆体,遒劲凝重,笔力苍健,四个“鬼”字旁写法各异,如四个张牙舞爪之地狱小鬼。

吉村哪里认得这幅字,更不解其意,忙拉住赵稷源,“赵老先生,这字……什么意思?”

赵稷源将笔一掷,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说:“尔等文明岂敢曰高乎?”

吉村最后还是把这幅字装裱了,悬挂在祠堂正厅过去供奉赵氏祖先魂位的墙上,因为日军在本地的最高指挥官板田少将说这字写得鬼斧神工,是绝妙的中国书法。吉村在日军中以中国通自居,他成天缠着赵稷源习书法,下围棋,品茶茗,把自己装扮成中国文化的爱好者。但背地里,他却命令宪兵队逐户收缴龙陵县城赵、李、王几大家族的族谱,以及民国教育读本,悉数丢进火堆里。同时还威逼赵忠仁兼任新办的日文学校校长,用日本国小学教材和汪伪政权的亲日教材教学。县城里家有十二岁以下的学童,均必须来日文小学上学。

赵稷源有天对赵忠仁说:“这帮禽兽,想斩断我们的文脉啊!”

赵忠仁抹一把眼泪,说:“爹,当年为什么要送我去日本留学?”

赵稷源只能深叹一口气,“当亡国奴可以一时,但不要忘记自己的祖宗血脉。先祖自明以降至清,也当了亡国奴。但我泱泱中华、堂堂赵姓,从来未曾改名换姓,诗书传家,耕读世代。山还是我赵家的山,地还是我赵家的地,血脉,还是我赵家的血脉。往昔为父送你远赴东瀛留学,是为了更好地以夷制夷。国父孙中山、委员长蒋介石都留学日本,肇建同盟,推翻满清,开创民国大业。现在看来,以夷制夷,谬也!”

风云变幻来得如此之快,连赵稷源也没有想到中国远征军两年之后就掩杀而来,龙陵眨眼又成了战场。远征军在攻打松山和腾冲时,迅速包围了龙陵的日军。但就像攻打松山一样,这里也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围攻拉锯战。县城及周边各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连美国总统罗斯福也对龙陵之战关注有加,搞得蒋介石不断发电报催促前线指挥官尽快拿下龙陵。到战斗后期,远征军终于冲进了城内,将日军在赵家祠堂的指挥部团团围住,坐镇指挥的板田少将绝望地开枪自杀了,接任的一个中佐旋即也剖腹,吉村大尉成了最高指挥官。赵家祠堂本来依山势而建,远远望去犹如一个城堡。两年前日军选这里作为指挥部,不是没有战术上的考虑。远征军攻打了三天三夜,竟然没有将其拿下。

战斗进行到第四天上午,赵稷源老人忽然出现在祠堂里,他在忙于应战的日军中直奔中堂,打开神龛柜下的一个暗屉,取出赵氏家族的最后一本家谱。但在他转身想离开时,一身是伤的吉村举枪对准了他。

“开枪吧,尔曹即下地狱矣。”赵稷源慨然道,把家谱塞进怀里。

吉村抢上一步,从赵稷源怀中夺走了《赵氏家谱》,“支那人,你们也别想……”别想什么,他没有说出来,面部已经因疯狂而狰狞了。

“虾夷之种,海盗之后,毕竟粗鄙狭隘。” 赵稷源轻蔑地说,“汝等可占我家园,毁我宗祠,焚我族谱,焉能断我赵氏家族数千年来源远流长之人脉?耕读传家之文脉?中日此番交手,数十年血战,尔等方知我泱泱中华抵御外敌之坚韧顽强了罢。老夫奉劝你一句,即下命令,向我中国军队缴枪投降,方可饶汝等一命。”

“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投降’一词。”吉村也不无傲慢地说,“别忘记了,你是你们中国人的汉奸,我们战败了,你也要下地狱。”

“哼。地狱有十八层,我即便在地狱里,也要把你打到最底的一层。”

外面的枪炮声、呐喊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近了。吉村愣了片刻,收起了手枪,说:“赵老先生,我们早该杀了你的。但从见到你那一天起,我就喜欢上了你;你当我们的县长,私放游击队俘虏,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但我跟上峰力陈不能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停顿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平静下来,目光也柔和了,“你和我的父亲多么相像啊,赵老先生。有一天我梦见了我的父亲,但却发现他穿着你的长衫……”

“那你还不赶快放下武器回家?”

吉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身为帝国军人,我有责任。”随后他又说,“赵老先生,随我们一起走吧。我派几个士兵保护你,我们退到缅甸再战。”

“愚蠢!你的帝国都快完蛋了,覆巢之下,你往哪里逃?”赵稷源的语气也缓和下来了,“要是你听我这个老人的话,放下武器吧,孩子。你父亲等你回家。”

“决不。”吉村说,“难道你希望自己的儿子向敌人投降吗?”

赵稷源冷硬地说:“我有两个儿子,为了报效国家,我送一个儿子上前线;为了延续香火,我让一个儿子屈辱地活着。”

祠堂里忽然乱起来,一股浓烟蹿进了中堂。一个日军士兵慌慌张张跑进来报告说,后院的柴棚失火了。

柴棚旁边就是日军的军火存放地,军火一旦引爆,祠堂都会被炸平。日军对此早有防范,专门在柴棚上加盖了钢板和土,以防被远征军的迫击炮弹击中。

“哈哈哈哈……”赵稷源朗声大笑起来。

吉村反应过来了,刚才赵稷源就是从柴棚方向来到祠堂里的。由于赵稷源是县长,驻守赵家祠堂的日本兵都认识他,因此谁也没有想到在战火纷纷中,一个不屈的老人出现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

“是你放的火?”吉村又拔出了手枪。

赵稷源继续大笑,像一个老小孩那样开心。

后院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像眼前这个老人的笑,由弱小到强劲,由欢笑到愤怒。原来一个人的笑声中也可充满仇恨。

吉村射出了一枪,颓然坐在地上,背靠中堂的门框,这时他抬头看见了墙上的那幅字,只来得及认出一个“鬼”字旁,大地便山崩地裂般震动起来,各路小鬼纷纷攘攘、支离破碎了。

1945年春天,赵广陵养好伤、回乡省亲时,才知道家中这些年的变故。让他感到晴天霹雳的还不是老父亲的死,妻子的死,而是父亲和兄长的变节投敌!龙陵沦陷后,他就和家乡音讯断绝,龙陵光复时,他又一直在美军医院里养伤,跟死神搏斗。那次回家时,国民政府正在追捕沦陷区的汉奸,赵忠仁当然是本地的大汉奸了。让赵广陵惊讶的是,兄长却安然在家种桑养蚕、喂鸽子斗蛐蛐。赵忠仁说,日本人虽然也读《三国演义》,但他们永远不知道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我为日本人做的事,远没有我为国家民族做得多。我明里教日文,暗中还是用叶圣陶先生主编、丰子恺先生绘画的国民小学课本。我给学生们讲的第一课就是“中华,我国之国名也,自我远祖以来,居于是,衣于是,食于是,世世相传,以及于我。我为中华之人,岂可不爱我国耶”。日本人,谁不恨?家仇国恨一大堆,总有找他们清算的时候。国军收复龙陵时,第一份日军城防司令部布防的情报,就是我画好找人送出去的。父亲在远征军攻打赵家祠堂时,也算是以身殉国吧。老弟,我们可不是汉奸。因此,光复后他们没有立即杀我。你作为抗日军人回来,还是立过战功的军官,他们就更不敢杀我了。昨天县长还来征询我的意见,问我愿不愿意出任法院院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