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

章和帝二十岁登上帝位, 至今已十五载。十五年开花结果,他膝下有儿女成群。只是对于父亲而言,大概每一个嫡子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嘉善是他的首个孩子,也是皇后的头胎。这个女儿生来聪颖, 很有些爽利通透。有了嘉善珠玉在前, 章和帝自然更期待他与裴皇后的第二个孩子。令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 天不怜惜他,他唯一的嫡皇子,会是个身有残缺的人。

瞎子是做不了皇帝的, 当嫡子毫无悬念地失去继承权时, 嫡庶之间的平衡难免要被打破。宫廷之间,本就是易风起云涌的地方, 肉眼不能见的旋涡下有多少淤泥和暗流,也只有走一步探一步才能知道了。

章和帝正襟危坐, 他袖口边的黑底团龙如墨一般浓郁。

嘉善缓缓俯身, 嘴唇轻轻动了动:“实不敢瞒父皇。昨晚元康与儿臣一起守岁时候,元康的眼睛,曾有过片刻的复明。”

章和帝微怔, 神色明显有刹那的迟缓。

嘉善道:“佑成今年已虚岁十五,听闻父皇和庄妃娘娘有为他选妻之意。本朝的规矩, 皇子大婚后, 可学着上朝理政。”

“这些年,因为元康看不见,佑成一直担着长子的名头。他无疑是父皇心里最属意的储君人选。”嘉善的语气放得很轻,连眉间微蹙的眉头都展开了, 她轻轻说,“但元康若能复明, 他便有着天生嫡子的身份,佑成和庄妃必然要陷入到尴尬的境地里。”

章和帝的食指敲着膝头,他听不出喜怒地笑了一声,漆黑的眼珠在嘉善的身上打量着。

“你可知,这话犯了朕的忌讳?”章和帝平静地道,“后宫不得干政,即便你母后在世,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过问朕,未来的储君。”

嘉善温顺地说:“儿臣知道。”

“儿臣不过是觉得。没有一个父亲会期望见到自己的孩子,发生兄弟阋墙的故事。”嘉善的双眼乌黑而澄澈,眼尾上挑的时候,真是与章和帝有着六七分相像。

她侧过脸,婉转温言道:“昔年李唐盛世,纵然是太宗天纵英明,玄武门之变也仍然造成了李家三代嫡庶长幼不分,骨肉分崩离析之痛。”

“儿臣以为,那绝不是太宗愿意看到的事情。”嘉善以额尖轻触向冰冷的砖地,她两片樱唇轻启,“在儿臣心里,父皇圣明不亚于太宗,大概您也不愿看到骨肉倾轧的一幕。”

父女俩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从来不便说得太明。以嘉善的身份,讲到这个份上,便算是大大地逾越了。她到底是皇帝的女儿而不是臣工。

听了这话,章和帝久久未开口。

嘉善的面部虽依然镇定,但适才才舒展的眉宇,却又不知在何时聚拢了起来。

章和帝的目光冷凝,他垂眸看向她,沉默半晌后,他将手中的茶盏轻放置在了身旁的几上。

他微微向后,一手随意地搭在了梨花木的椅背上,轻出声道:“跪了这么久,起来说话吧。”

嘉善心下稍定,面上仍不敢表露出来,只道了声:“是。”

内室里炭火充足,熏得嘉善一时出了汗都不自知。她双颊微红,静静地等待章和帝的话音。

章和帝的目光一直在嘉善身上未曾离开,他说:“有时候,朕会惜你不是男儿身。若是当年,你母后一举得男,或许——”

章和帝顿了顿,目光如锋:”朕也就不会有左右为难之时了。”

嘉善笑笑,曼语轻盈道:“父皇这话实是给儿臣脸上镶金呢。”

“若儿臣是男子,父皇或许就要添上别的烦心事儿。”嘉善的笑容略微沉重,她的声调温柔恬静,“扪心自问,我如果是元康的兄长,我和元康的感情,势必不会像如今这般亲近顺遂。作为父亲,也许,您还是要忧心的。”

章和帝一笑,他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沉吟说:“那位孔厉辉,何时再进宫来?既然他医治元康颇有成效,朕如何也该见他一面。”

听父皇这样讲,嘉善的手心竟忍不住出了汗,她微抬眸,浅笑着道:“初五会随舅母进来,必让他去向父皇问安。”

章和帝轻“嗯”,他收敛了笑意,视线静静地定在了嘉善身上。

默然片刻后,他抬眉说:“若元康能表现出嫡子该有的风采和气度,朕自然会予他,他配得上的尊仪。”

“从前朕不愿他干政,何尝不是给他保护?”章和帝的语气低沉,“你与你母后皆十分聪慧,愿他像你们才好。”

嘉善面上露出一点微笑,她上前去,替章和帝的茶盏里续满了茶。嘉善扬声说:“不仅像我们,元康也是您的孩子,还很像父皇。”

章和帝笑笑,他呷了口茶,不疾不徐道:“希望。”

初五时候,裴夫人果然如约带着孔厉辉进了宫。只不过这回,嘉善嘱咐人直接将孔厉辉带到了乾清宫去面圣。

这几日,赵佑泽的眼睛只有在白日极光亮的情况下,能感受到一次光。别的时候,几乎还是漆黑不能见物的。

孔厉辉见完章和帝以后,针对着赵佑泽双眼的现状,又另开了几张新的药方出来。

好在赵佑泽和嘉善都没有表现地太焦急。

十来年都过来了,若这次真是柳暗花明,也不急在这一时的早晚。反正孔厉辉面圣后的第二天,宫里便传开了“四殿下的眼睛有望康复的消息”。

或许,真正该急的并不是嘉善。

转眼到了初九,裴夫人又抽空进宫,与嘉善见了一面。

“明日展家要派人来纳彩。再过两日,陛下设宴款待他们,你可将安国公府的人都认全了?”裴夫人是为嘉善焦虑,担心地说,“我前阵子为元康担惊受怕,一直忘记问你这事儿,别还没嫁,闹出了别的岔子。”

按规矩,纳彩次日。皇帝会在宫里招待驸马及其族人。至于其族中女眷,则会去慈宁宫赴宴,宫宴自然由太后或者皇后来主持。

嘉善上一世在安国公府生活了九年,即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怎么也能将安国公府的认出个八|九不离十。

何况章和帝早已派了陈功来,细细地告诉过她安国公府一大家子的情况。

嘉善点点头,轻声细语地说:“舅母放宽心吧,不会出错的。”

裴夫人握着嘉善的手,还是不踏实地问:“慈宁宫那边,陛下选了谁主持,静妃娘娘吗?”

提到这儿,嘉善不禁笑说:“是,静妃娘娘。几位姑母也会入宫。”

听到承乾宫那边没有插手,裴夫人总能安些心。

嘉善神色悠闲,她伸出一根青葱手指,虚指向承乾宫的方向,低低地笑说:“那边可没心思干涉我的事儿。”

“赵佑成这两年就要大婚了,现如今关于元康的眼睛,宫里已经传了风声出去。有闺女的家里可都小心观望着,谁也不敢轻易地将女儿许给赵佑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