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2/6页)

“未必是太子所为,可能是另有其人。八姓勋贵,帝室九姓,甚或宗室亲贵,个个都脱不了嫌疑。毕竟,谁握了这把柄在手里,太子便得受他要挟。”沈信道,“太子跟你年龄差不多,他娘死的时候,他还太小,哪里做得出来这事。而且……我总归教了太子这些年,他……他不像是不择手段的人。”

裴明淮一哂,道:“恕明淮直言,这是老师过迂了。先帝父子相残,半年皇位三易其主,为了这帝位,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沈信望向他,道:“你似乎十分不以为然。”

裴明淮道:“先帝一生纵横沙场,铁蹄过处所到披靡,但又如何?连自己儿子都杀了,最后竟死于阉人之手,后世论起,也算是奇闻一桩。”

沈信笑道:“总得有这样的开拓疆土的君王,也得有看重文治的君王。最好的,便是二者兼具之,且有慈悲之心,有宽仁之量,还得有远高出常人的眼光器量,不拘于眼前的区区疆土。总得有人打下江山,方得徐徐谋之,哪有不流血不打仗就能改朝换代的呢,哪一回不是杀得个死去活来,元气大伤。总得传个几代,还得祖宗烧了高香,才会有那么位有眼光有谋略有胸襟的明君出现。但一旦有了,自将名垂后世。”

裴明淮笑道:“老师说得是,只是你拿这个教训我,一点用也没有,还是拿这话去训导太子吧。”

沈信摇头道:“太子不是不好,是不够好,没有好到那个地步。或者是说……若是在以前,很好,现在,就不那么好了。太子若登基,那是一定急着会想再南伐的。他比不得当今天子有耐性,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裴明淮叹了一声,道:“老师是思虑太过了。”

沈信摇了摇头,道:“唉!如今也是该重文治的时候了,仗还是少打为妙,百姓急需继续休养生息,这中原大地已经打了上百年了,经不得再来一波了。”

裴明淮道:“老师,我也想问您李枫所问的那句话。您身为高族士人,却为大代效力,你心里,就真的没有一点想法?毕竟,您的儿子儿媳,都死在南伐之中。”

沈信微微一笑,道:“我若说没有,你是不是不信?”见裴明淮不答,温言道,“明淮,你年纪还轻,你出生的那年头,天下已大致宁定。你虽然听得多,但你没有亲眼见过昔年那各路人马割据一方,杀红了眼的时候。不说远了,单单说先帝在位的时候,四处征伐,把百姓强行迁走,以充赋税。……你知道迁了多少人回来吗?数十万之众啊!先帝离开瓜步的时候,可谓是寸草不生……唉!谁是皇帝,改甚么朝代,又有何妨?只要肯为百姓着想多些,那便成了。本朝的几位皇帝,都是有谋略有眼光的人,知道一文一武相迭而行,胜过南朝许多了。”

他看裴明淮还是不言语,又道:“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你佛经读得比我还透,有些事,你得学着想通,否则总归是看不开的。”

裴明淮道:“老师也不必说太子不对,不管换了谁当皇帝,那仗是不得不打的。一南一北,谁不想收了天下?上回南伐,却也是因为南朝先北伐。边境那边,柔然又不时来犯,否则又何须北镇?”

“是了,那你若要打,是为了什么?”沈信道,“为何昔年先帝已打过淮河,得了瓜步,却又退了回来?因为即便打过了,也守不住。虽说如今北强南弱,但整个中原大地都元气未复,想要一统,不是时候。照我看,总得要休养生息,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年。”

裴明淮笑道:“到那时候,老师跟我,都是黄土一堆了。”

“那又如何呢?”沈信道,“顺应天道,才是正理。现在要求的便是稳,先帝虽然好战,但在对南宋的谋略上,却是一点不错的。以武力威慑,取几个必争之地,然后便作罢,因为如今无论是北,还是南,都没有吞并对方的能力。”

裴明淮道:“老师说的天道,又是哪一家的道?”

沈信微笑道:“从古至今,便只有一个道字,你也懂。如今的圣上,好黄老之学,以前是常常拉着我谈说,又尊儒道,崇佛理,已经跟开国的烈祖是大大不同了,除了仍然尚武之外,跟咱们哪里还有什么不同。明淮,最要紧的,不是血统氏族,而是所崇之道,这是不会变的。”

裴明淮不语,沈信看了他一眼,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可知道,为何你两个兄长年纪都不小了,却一直不娶亲?”

裴明淮怔住,道:“老师为何问这个?”

“我只问你,你知不知道?”沈信道。

裴明淮苦笑,道:“我实在不知道。我问二位兄长,他们只笑笑不答。问我爹,我爹爹只说少管闲事,管好你自己的事就成!”

他忽见沈信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那笑意十分古怪,又似叹息,又似嘉许。只见沈信点头道:“好,好,好!你爹果然强过老夫百倍了。我是惭愧,惭愧哪……”

裴明淮道:“老师,你就莫要跟我打哑谜了,论学问,我怎么学都差得远。老师难道知道缘故吗?”

沈信微微一笑,道:“你总有一天会知道。”

裴明淮道:“老师既然不肯说,就别扯到我身上了。方才你说那事情,你要我……要我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必做。”沈信道,“我告诉你,你心里知道便是。”

裴明淮犹豫半日,道:“好。”

沈信看着他,又是一笑,道:“你不准备禀告皇上?”

裴明淮道:“又何须从我口里说?我是不愿作这恶人,留得一分,便是一分。”

沈信道:“若是实在不能再留情了呢?”

裴明淮沉默良久,方道:“有些事,若是为了自己,明淮是死也不会做的。若是做了,又如何对得住老师的一番教诲?但若是为了家人……说不得,我也不会容情。苏连吴震总说我不该心软的时候会心软,我只是……我实在不愿看我自己变到无心无情的那一日,总想留得一份仁慈之心。但……究竟能不能办到,我也是不知道了。”

沈信点了点头,道:“好,说得好。”他朝窗外望了一眼,苏连远远地站在茉莉丛中。“明淮,你留苏连在身边,总归不是好事。”

裴明淮一怔道:“老师知道?”

“长得那般像,一看便知道了。我一眼能看出来,皇上又怎会看不出?”沈信叹道,“崔浩的事,说冤也是冤,说不冤却也不冤。”

裴明淮道:“老师说得是。任他权倾一时,只要是触了皇室的忌讳,说杀便也杀了,说灭族也便灭了。只可惜崔浩枉自聪明一世,自比子房,却也看不透这一点。家师倒还看明白了,早早隐退,否则我看也难免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