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4/5页)

裴明淮方才便已如此怀疑,听韩朗这一说,心里甚是替丁小叶可惜。丁小叶虽不如琼夜明艳娇媚,却是另一番的清丽可人,让人见着就心生怜意。便问道:“我以前见过她,她眼睛还是好好的啊。”

韩朗摇头叹息,道:“她绣功极好,远近闻名。只是她父亲丁南,本来是下花馆的掌尺,风光无限,却在那年正月,赶制酥油花的时候,一只手被冻掉了三根手指。”

裴明淮“啊”了一声,韩朗叹道:“三公子不知……”

“韩二叔别再三公子三公子地叫我了,”裴明淮道,“我自小跟琼夜一处玩,您和韩叔叔,都是长辈。”

韩朗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明淮,你大概不知道,这塔县的酥油花,远近驰名。做酥油花的地方,唤作上花馆和下花馆,从来都是争个不停,掌尺便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只是日日夜夜把手泡在雪水之中,方能制出那酥油花来,长年累月,哪里熬得过呢?自丁南断指后,下花馆也再没有担得起掌尺的人。上花馆一向压着下花馆一头,尤其是我兄长五年前辞官归来,接管上花馆掌尺一职之后。”

裴明淮道:“我还以为韩叔叔辞官回来,是为隐居呢。”

“塔县本来就是他老家,众人非要他任掌尺,个个都是亲戚老友,他哪里推辞得了。还有我们爹呢,一辈子在这里当掌尺,要是我大哥不接,我爹得气死!”韩朗叹道,“我爹病了几年,手也不听使唤了,众人都说下花馆蒸蒸日上,压着上花馆了,大哥怎么着也要替大家挣回这面子来。下花馆呢……自然也不甘落后,丁南本来身体不好,还是事事亲为。”

他又叹了口气,道:“断指之后,丁南等于是残废了,从此辞了掌尺一职,在下花馆里干些杂活。小叶十八岁的时候,因为没日没夜地绣花,眼瞎了。丁家父女都是傲性子的人,决不肯受人恩惠。但小叶当琼夜是姊姊,琼夜做些衣服,说是自己穿旧的,她也肯收下。小叶喜欢的吃食,琼夜也会着人送去。”

裴明淮由衷地道:“琼夜自小便是最心善的人。”

这时风雪更大,白色雪片夹着冷风,呼呼地打转。天地之间一片洁白,可谓玉树琼花。

裴明淮一脚下去,那积了约半尺厚的白雪之上,便印下一个脚印。只听得走在一旁的韩朗,淡淡地说了一句:“唉,今年这天,可真是冷啊,好几年都没下过这么厚的雪了。我还记得,三年前,那个正月,也是这般的冷……”

他一双眼睛,怔怔地盯在雪地上,喃喃道:“丁南的手指,一根,两根,三根,血淋淋地掉在雪地上。那个红啊……”

他的声音,在寒风里微微发颤。裴明淮略带着点诧异地盯着他看,他突然觉得,即便是在这被雪光映得一片白亮的开阔之处,周围却仍是一片看不穿的黑。

又走了几步,便看到一排巨大的架子。说是架子,其实就跟一座房屋的屋架无异,由十二根又粗又长的木杆组成。架子上挂满了厚厚的锦锻帷帘,上面绣满了佛像,佛像周围缀满了繁复精巧的吉祥图案。

“这便是塔县正月十五,酥油花会的花架。”韩朗说道,“这上花馆后面的几处院落,便是我一家的居处。这边请。”

裴明淮道:“我是来得冒昧了,正赶上你们忙的时候。”

“我们全家是高兴都来不及,真是请都请不来的。琼夜想必更开心,她当年替你画像一事,我还记得清楚呢。”韩朗笑道,“画出来的,却实在不像。”

裴明淮听他提到往事,不觉一笑,道:“琼夜那时才几岁?如今想来,她学她爹的本事,也学到七八分了吧。”

韩朗笑道:“她迟早能青出于蓝呢。”他望了望天色,“雪越下越大了,我们快进去吧,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韩家人的住处,便在上花馆后面的几进小院之中。酒菜已经摆好,几色冷盘甚是精致,酒也早早地温在了火上。裴明淮一进去便觉得十分温暖,闻着酒香,再一看窗外雪花飘飘,那滋味是别提多好受了。

韩朗脱了斗蓬,笑道:“琼夜是知道有贵客要来么?早早地就备下了。瞧这酒,不是她一直收着舍不得拿出来的么?连大哥要喝,她都不给。这还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塔县这地方,可找不到。”又掀开门帘,朝外望了一望,道,“这丫头,跟小叶说这么久?什么时候不能说话,把贵客一个人晾在这里,真不象话。”

裴明淮笑道:“那位丁小叶丁姑娘顶风冒雪地来找琼夜,必定有事。我在这里喝酒,又有哪里不好了?”

韩朗坐了回来,搓了搓手,道:“这地方,实在是冷。”替裴明淮斟了一杯酒,道,“先喝两杯。”

门帘一掀,一个中年男子匆匆地进来。一见裴明淮,便满脸堆欢,叫道:“明淮!这可真是贵客了,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到塔县来!听琼夜说,我还不信,急急地赶过来看,果然是你!”

裴明淮看这韩明,几年不见,已老了许多。韩明丹青乃是一绝,昔年曾任国子祭酒,文帝也颇爱重。裴明淮记得的韩明,是个气质甚佳的才俊,如今看来,韩明虽脸上全是笑容,却掩不住眉目间的愁苦之态,眼角全是皱纹,与辞官之时已是大大不同了。

一个老年仆妇送了食盒进来,这般大雪,若不以食盒盛菜,就算是从厨房过来的短短一段路,也必得全冷透了。那老妇揭了盒盖,把一样一样热菜摆在案上,裴明淮略觉诧异,只见样样都是精致菜色,中间一色酒煨出来的鲜鱼,他决想不到会在这地方见到。思及此,忽然记起韩琼夜做菜的手艺乃是一绝,点心做得连清都长公主都喜欢,便笑道:“今天我是来得巧了,好久没尝过琼夜的手艺了。”

韩明一面布菜,一面道:“琼夜如今可偷懒了,说这里诸物不齐,就算是她亲自下厨,也作不出滋味来。她难得动一次手,若非知道你要来,又怎会亲自下厨?”

裴明淮奇道:“我没说我要来啊。”

韩明一怔,道:“若非明淮要来,她怎会早早地就准备?有些菜,这塔县可不是轻易能有的,她是早就去预备了的。”

门帘又是一动,却是琼夜进来了。她的斗篷给了丁小叶,冻得脸和鼻尖都红红的,映着烛火,煞是娇艳。裴明淮这时细看琼夜,觉着比五六年前倒风韵更甚了。琼夜走至裴明淮身边,替他盛了一碗汤,笑道:“明淮哥哥,你看琼夜的手艺,比以前如何?”

裴明淮光闻着便觉得香了,喝了一口,道:“是更好了。”

忽然听到有小孩子的笑声,门帘一动,一个穿大红棉袄的小童跑了进来,这孩子大约四五岁,粉妆玉琢,脖子上戴了个银项圈,模样十分可爱。跟着一个青年男子也走了进来,这男子容貌甚是周正,穿一身灰色长袄,笑道:“师傅和二叔都在这里?淳儿也不怕冷,到处乱跑,要放炮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