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他从今夜开始倒数◎

宁澹合衣坐在回廊门口, 浑身热气蒸腾,风掠过耳畔。

一种熟悉的玄而又玄的知觉忽然击中他的心胸,宁澹定定坐在原地。

仿佛感觉到有柔软纤细的手指从颈侧划过, 绕到耳后, 捉住他束起来的湿发。

轻灵甜蜜的声音落在他耳侧, 抱怨地, “你这样子老了以后要头疼的, 别给我添麻烦呀, 到时候我们都老啦。”

发绳被扯下,身后的人用干布巾把他的湿发裹起来,一点一点揉搓。

终于等到她赞许地说“差不多了”, 他才可以行动, 伸手把人从后面捉到身前搂住。

沈遥凌身躯柔软,顺势窝在他胸口。

他握住沈遥凌的双手, 察觉到自己发上渡过去的凉意,就攥紧了那细嫩的指尖。

沈遥凌抬头望他,目露狡黠,忽地抽开手,从他衣襟里钻进去。

胸口被凉意激得一抖,她顽劣地取笑他,“这里更暖。”

幻境戛然而止。

宁澹下意识收拢手臂,然而怀中空空。

眸光直直落在自己膝上,仿佛还有人坐在此处一般。

他知道这又是那个预言的幻觉。

应当是他和沈遥凌成婚之后的情形吧。

这预言的细节真实得令人无法不信服, 连沈遥凌腰间的触感、肩背的位置和蝴蝶骨的形状,都与那日在戏院中, 沈遥凌靠在他胸前时他亲手所触碰到的感觉毫无差别。

宁澹一动不动, 呼吸放缓, 眼睛也几乎一眨不眨。

好似这样就可以再次沉到那个幻境中去,看到更多的画面。

但正如来时毫无预兆,它每每消退时也不见踪迹。

最终徒劳无功,只得遗憾放弃。

木质回廊那头传来震动,宁珏公主迤步而来。

宁澹起身行礼。

“母亲。”

“可有受伤?”

“并无。”

宁珏公主放心些许。

叫他进屋,坐到了火炉边细说。

除了与沈遥凌听戏的部分与刺杀无关,宁澹自觉不必提起,其余都一五一十向母亲交代。

不过这场刺杀情形简单,远比不上宁澹曾经历过的百分之一,因此即便细说,也不过寥寥几句便交代完。

宁珏公主知道儿子身手,不至于吃这种小亏,但还是被凶险人心激得泛起阵阵恶心。

自三年前起,宁澹受皇帝指示暗中护卫储君,替太子府抓的探子、杀的细作不计其数,虽也算不上多么亲密的盟友,但也绝不至于产生什么化解不开的龃龉嫌隙。

最大的矛盾只是皇帝对太子不满,时常当着宁澹的面训斥太子,甚至拿太子与宁澹作比——差了一辈,太子仍被狠狠踩落下去,面子上自然不好过。

渐渐地时常有太子亲信举证弹劾宁澹,斥他行事乖张、目无尊长、手段狠毒。

公主察觉这些迹象后,干脆借着这个话头,以宁澹性子冷僻为由,向皇帝请愿先将宁澹安置在别处,软和性情,借此远离储君身边的是非。

于是宁澹才去了太学院,“修身养性”只是其一,更是为了避其锋芒。

他长大成年,蒙受陛下厚爱,也渐渐成了旁人的眼中钉。

储君的仇敌恨他如铜墙铁壁、麻烦难缠,而太子本人也厌他盛气凌人、头角峥嵘。

尽管公主已安排他离开显眼之处藏锋敛锐,却仍然躲不过旁人惦记。

不知太子平日里究竟编排了什么,竟使一个贵为皇太孙的十三岁少年耳濡目染,阴毒到了□□的地步。

“一大一小,两个草包,蠢毒不堪。”公主恨声咬牙。

若是敌人的愚蠢,倒是让人愿意拍手叫好,实在到了太过讨嫌的时候,除去便是。

偏偏这两人一个是储君,一个是储君的嫡长子,想想便叫人作呕。

公主一口气灌下去三倍凉茶,勉强压抑心火。

宁澹则是无所谓。

他自幼情感凉薄,即便被同盟背刺陷害,也无意去思考对方为何要如此,更不会因此难过或愤怒。

“本宫有所耳闻,近来皇太孙身旁又多了许多谗言献媚的小人。小渊,这一回你平安无事,但皇太孙却是真想置你于死地,你往后要更加小心。”

宁澹点点头。

他虽已去太子府震慑一番,但看太子那样便知道,无论是赔礼认错还是打儿子,都是为了抹平面子而已,恐怕并没有真心悔改。

但宁澹也没有再继续追究,因为太子府这一次的计俩失败,必定会夹着尾巴沉寂一阵子,这段时间不敢再胡来。

日头渐渐隐没。

冬日天黑得早,年关将近,家家提早贴上了红窗花,院门口摆起了吉祥树,一派迫不及待的喜气洋洋。

宁澹回想起来,发现他并没有同宁珏公主在一起过过几个年。

自有记忆开始,每逢年节他大多时候是在皇帝身边待着,即便被皇帝放回母亲殿中,也只能待到夜里初更,就要被抱回皇帝身边,免得旁人以此说闲话。

在心智不全的年纪,他一度分不清自己的身份。

他不是皇子,却由皇帝管束,他只能在私下里有母亲,而在外人面前,他只能闭紧嘴巴保持缄默。

两岁时,陪他捉蝉的近侍受人指使,戏谑问他父亲在哪,他那时已经知道“父亲”的形象是一个在身边照看自己的有威严的男子,于是指了指陛下待着的紫宸宫。

这个动作引得周围亲王、宫婢哄堂大笑,间或夹杂许多淫邪怪话,他虽不知何意,但也知道是对母亲极为不好的事情。

从那之后他再不随意与任何人交谈,说话仿佛在地上凿眼,一敲一个洞。

陛下夸他老成持重,说他与自己最为相像,越发喜爱,时常带在身边教养。

羊丰鸿曾告诉他,他幼时惯用左手拿箸,有一回陛下见了说这样有失礼仪,当天夜里的晚膳他便改了用右手持箸。

他从一岁多点起被迫独自夜睡,晚上时常多梦,到了五岁时仍有这个症状,有一回陛下心血来潮带他同榻而眠,说他夜里总攥着拳,爱翻来覆去,露出多疑心性,不好。第二晚他就改了这毛病,躺得平平整整,一觉到天光手脚都未挪动半寸。

这些事宁澹倒是已经忘了,不过他记得自己从前偏好有翅膀的活物,比如宫檐上飞过的秋雁,比如荷花池里逗留的蜻蜓,比如野花丛里的粉蝶。

后来他不再多看它们一眼,同时也抛弃了其它可能存在的兴趣。

他学过许多东西,大约都学得不差,因为从来没有看到过陛下对他露出不高兴的脸色,但他最后也全都放弃了。

他不能有喜好,不能有特点,旁人便会觉得他温顺,陛下也不会百忙之中突然因为他过多的性格而察觉到他的碍事、硌手。

他只在身边留下了剑,唯有此道他悉心钻研,因为他在很小的年纪便察觉了只有锋利的东西会使人受伤,会使外人不敢靠近他与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