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医者难自医

四个人进了小饭店,中午那拨客人吃得差不多了,他们就找了个空包厢坐。

服务员端来茶水,叶建豪盯着对面的青年才俊,啧啧称奇:“真是世事难料啊,那会儿我看你像个闷葫芦似的,不大精明的样子,以为你大学都考不上呢。”

叶颖慧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提醒:“爸,别乱说……”

“哦哦,不好意思。”叶建豪想起来现在对面坐着的是自己女儿的老师,态度立马恭敬了,“阿延,不,詹老师,你真的是大变样了。”

詹子延谦虚道:“您喊我阿延就行了,豪哥,那会儿多谢您的收留,我才有钱继续读书。”

骆恺南趁机问:“你父母不给你钱吗?为什么?”

詹子延抿了抿唇,稀松平常道:“乡下孩子初中毕业出来打工很正常,我父母不想继续供我读书,我是自己离家来城里读高中的。”

骆恺南头回听说这种事:“为什么不愿继续供你上学?是因为你成绩不好?还是别的原因?”

詹子延安静了一秒,说:“很多原因。”

回答了,但等于没回答。

骆恺南听出他不想说下去,于是主动给这个话题收了尾:“这样的家,不回去也好。”

詹子延微愣,没有表态。

叶建豪补充道:“是啊,阿延的父母太不负责了,害他大夏天的满城找暑假工,当时又瘦又小的,谁愿意招啊?我看他可怜,就让他来店里洗碗,没想到干活还挺利索。不过就干了一个暑假吧?后来去干嘛了?”

詹子延:“去做过很多工作,奶茶店、汽修店、网吧……裕城允许高中生打工的地方基本都跑过,哪里工资高就去哪里,攒了不少钱呢。”

他说到这儿,眉眼浅浅地弯了弯,像在叙述某些快乐的回忆。

可骆恺南听了,只想抱抱他。

他仿佛从雨里走出来,浑身都是冰凉的,只有心是温热的,仍然会抬头望着刚放晴的天空说:“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苦难中挣扎出的一丝乐观,更让人难过。

两人简单叙完旧,詹子延谈起了正事:“豪哥,我希望您能支持叶颖慧读下去,晋大研究生毕业后的平均薪资挺不错的,我们院里也会给应届生介绍合适的工作机会,前景没有那么悲观。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也要看你们的想法。”

叶建豪长叹:“哎,在认出你之前,我是不想让她继续读的,但我说句不好听的啊,你都能从当初那样混成现在这样,倒是让我有点信心了,否则我真担心这丫头读这么多年书,毕业后工资还没我饭店的服务员高。”

叶颖慧见父亲的态度有所松动,立刻趁热打铁:“我可以像詹老师一样勤工俭学,课后去兼职,积累工作经验。”

詹子延连忙阻拦:“不,我那时是为生计所迫,干的体力活对我的事业没有任何帮助,你不要顾小失大,现阶段专心学习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缺钱,可以找我借。”

叶建豪摆了摆手:“我们家也没穷到那份上,丫头,还不谢谢老师?”

“谢谢詹老师,我们家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不麻烦您。”叶颖慧腼腆道,“这次真的很抱歉……您吃顿饭再走吧,我……我来做。”

骆恺南出声打断:“不了,我们有事。所以现在是确定了吗?你明天会回来上课?”

叶颖慧瞄了眼父亲,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点了点头:“嗯,我晚上收拾行李,明早就过来,一定来听下午的课。”

叶建豪抹了把脸,出神了片刻,继而伸出手,握住詹子延,恳切地说:“我女儿就交给你了,阿延,谢谢你特意跑这么远来家访,有你这样负责的导师,我也算放心了。”

詹子延回握:“应该的,我读研的时候,有次生病没去上课,我的导师也来家访过。您别客气,就当我还您的恩情了。”

本以为会十分艰难的谈话,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现在回晋城,还能在家吃上晚饭。

店里又来了一拨客人,叶建豪忙着照看,让女儿送他们出去。

出了店门,叶颖慧塞给他们一袋特产:“我爸让我送您的,詹老师,说是庆祝您考上大学、当上副教授。”

迟来的礼物也是心意,詹子延收下了:“替我谢谢你爸,你也要体谅他的辛苦。我能看出他刚才其实内心挺挣扎的,但最后还是选择支持你的决定。”

叶颖慧搅着手指,眼眶忽然泛红了:“其实……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想让我读。”

詹子延诧异:“你……知道了?”

“嗯……我看到家里多出的药瓶了,就查了查……我也知道爸妈的不容易,否则我不会旷课陪他们,但我真的不想放弃……詹老师,你觉得我这样做,是对的吗?万一我读完研,和现在能找到的工作没什么两样,那我是不是在浪费时间?”

詹子延沉吟片刻,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你读过叔本华的《论生存的痛苦与虚无吗》?”

叶颖慧摇头。

“‘人类痛苦的根源,首先是因为人想到了不在眼前的事情。经过思维的作用,所有一切都被增强了效果。也就是说,由于人有了思维,忧虑、恐惧和希望也就真正出现了。这些忧虑、恐惧和希望对人的折磨更甚于此刻现实的苦和乐。’”

詹子延淡淡地笑了笑:“我高中那会儿,看不到未来,也没有精力去思考未来,多读一天书,就多一天快乐。”

“在书里,我能过上千百种人生,不读书,我只能过我那糟糕的人生。”

“而且,我越读书,越能理解世人的无知、愚昧、偏见……也就越坚定自己的选择。”

“如果你实在担忧,我不会阻拦你放弃哲学。但我知道你很喜欢这门学科,放弃它,等于放弃近在眼前的快乐,放弃更多可能的人生,换来父母和自己的安心。”

“可你真的能永远安心吗?你真的能永远不去回想‘假如我当时继续读研,会不会过上不一样的生活?’吗?这也是你无法预测的未来。”

“所以,无论哪种选择,都有可能带给你痛苦。”

“我只是你人生的旁观者,你父母也是,最终如何选择,只能由你来决定。”

詹子延最后弯腰,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好高骛远,这世上大多数人拼尽全力,也只是过上平凡安稳的一生而已,这没什么不好。”

“在地上望星空,和在高楼上望星空,会有落差,但都能看见星星。只有从不仰望星空的人,才觉得夜是漆黑的。”

回晋城的高铁上,詹子延异常地沉默。

骆恺南推了推他的眼镜:“刚才对着叶颖慧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