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林载川缓缓睁开眼睛。

他分明睡了很沉的一觉,但醒来的时候意识昏沉,脑袋泛起一阵剧烈尖锐的疼。

昨天晚上信宿对他坦白到了不能再坦白的地步,脑海中充斥着无数信息,几乎要膨胀炸开,像在有限空间里强行挤压下过量内容,难以分析、难以排解、难以消化。

但最后停留在林载川耳边的,还是信宿在离开前对他说的那一句话。

——“听到这个声音,你会想起我是谁吗?”

林载川无比确定,那是阎王的声音。

那道声音曾经很多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候、意识最消散时,妄图撬开他脑海中的所有秘密。

他甚至清清楚楚地记得阎王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载川,斑鸠是谁?”

“你很累了,再睡一会儿吧。”

“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

林载川撑着床坐了起来,缓缓靠在墙壁上,这种情况下他竟然异常诡异的冷静,大脑在有序运转着。

时间往前推六年,那时的阎王只有十七八岁,年龄也是完全对得上的。

信宿。

惊蛰。

阎王。

谢枫。

…………

在一片思绪乱流之中,林载川突然抓住了什么——

“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林载川又想起阎王对他说过的这一句话。

这六年来,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阎王当初为什么要救他。

为什么要给他治病、包扎伤口,保住他的性命。

为了让他再受一些折磨,吊住他的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又或者不得不留他一个活口,想从他嘴里翘出更多情报。

又或者还没有玩的尽兴,不想让他死的那么痛快。

可在这一瞬间,林载川突然改变了原来的想法,那几乎一个是无声无息、又惊心动魄的猜想:但如果……

如果只是那个人纯粹地、不想让他那样死去。

如果阎王只是想要救他呢?

如果他当时的行为只是出于某种不为人知但干净纯粹的善意呢?

那条不是由宋庭兰发出的求援信息,到底是谁发送给警方的?

谁有那个本事,在霜降和沙蝎双重监视之下、瞒天过海把他送回警方身边?

林载川心里陡然涌起惊涛骇浪,惊疑的浪花重重卷起拍向岸边,带走谎言铺盖的沙砾,露出了一瞥被故意掩藏多年的真相。

林载川慢慢用单手覆住脸庞。

那一刻,他几乎要坚信信宿就是当年把他从霜降救出的那个人。

可是……

有很多警察都确确实实死在了阎王的手里,尸骨无存、再也没能回来。

也有许多情报都是阎王亲手撬开了那些卧底的嘴,传达到了霜降的上层。

……信宿在其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林载川无声地抽了一口气。

不知道什么地方太痛了,甚至找不到疼痛的源头在哪里,放缓了呼吸才能适应这样的痛楚。

他慢慢地起身下床。

林载川的目光在卧室里一点点划过。

房间里空空荡荡。

只有一个人的气息。

他找不到信宿了。

从特那瓦带回来的烧瓷晴天娃娃还成双入对地摆在书桌上。

但是其中的一个不见了。

胸腔受伤的地方传来钝涩的痛楚,林载川不得不轻轻弯下腰,坐到了椅子上。

半晌,他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他轻声道:“裴遗。”

“我今天不去市局了。”

“刑侦队里的事麻烦你多留意。”

“……怎么了?”

江裴遗听他的声音语气都不太对,敏锐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林载川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江裴遗道:“是信宿出了什么事吗?”

林载川低低“嗯”了一声。

江裴遗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昨天中午你们在我家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两个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

林载川没有解释,江裴遗也没有继续追问什么,只是平静说了一句话,“载川,当局者迷。”

挂断了通话,林载川微微闭上眼睛,耳边反复响起江裴遗刚刚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局者迷……

或许的确是这样吧。

在外人的眼里,信宿神秘、危险、冷漠、深不可测,不可以轻易交付信任。

可如果这个世界上连他都不愿意相信信宿,就没有人……没有人会相信他了。

即便信宿已经对他说明了一个版本的“真相”,可林载川还是想要从那天衣无缝的真相中找到一丝微渺的可能性。

来证明信宿不是他口中那个——“并不无辜”的人。

林载川对信宿的话术相当了解,他总是能把带着谎言的真相说出来,用一种非常高明的手段,即便是在编造一个假象,他说出来的话十句里也有九句会是真的,让人找不到其中的破绽。

林载川反复将昨天夜里的对话在脑海中逐字逐句复现,如果说信宿的哪句话有可能在对他说谎,那只有那一句——

“长久凝视深渊的人必将遭受回视,屠龙的少年最终会变成恶龙。”

……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信宿会变成跟谢枫、周风物一样的人,那是他无比憎恶的东西。

可林载川又非常清楚地明白。

十几岁的信宿,跟现在嫉恶如仇的信宿是不同的。

那只是一个纤弱的孤单少年,没有自保能力地任人伤害,只能努力蜷缩在一起,任由伤痛烙印在他的身上。

这样的人……未来变成什么模样都是合理的。

林载川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坐了许久,才稍微抬起眼,把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拿了起来,打开通讯录,拨通了一个许久没有联系的号码。

一段铃声过后,那边很快接听,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响起,“你好?”

林载川启唇轻声道:“阿姨您好,我是浮岫市公安局刑侦队林载川。”

“……林警官?”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惶恐,正常人被警方通话的第一反应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事,她迟疑着问,“有什么事吗?”

林载川低声道:“不是公事,冒昧打扰。我想问一下,这段时间您跟信宿有过联系吗?”

接电话的女人正是刘静的母亲张秀纭,在刘静的那个案子结束之后,他们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但是信宿似乎跟这个女人一直有些往来。

张秀纭愣了愣,然后道:“年后他到医院来过一次,但是很快就走了。”

林载川慢慢吐出一口气,轻声问道:“您可以跟我说一说具体的经过吗。”

电话那边的张秀纭有些讶异。

不知道为什么,她印象里的那位支队长,看起来冷静文雅,是那种好像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波澜不惊的人,但这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