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分崩(第2/3页)

他在药气中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若是皇后自己因要不到皇长子而赌气,应当只会梗着脖子跟他道不去,而不是这般生病作态。

皇后如此装病,后面自然少不了魏国公府的支招。

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皇帝眉目间露出追思之色:“贞观九年,母后依旧率内外命妇亲蚕。”

媚娘在旁听着:文德皇后,是贞观十年仙逝的,贞观九年……文德皇后应当已然病中。

她垂眸,看着皇帝方才击案后,掌缘有些发红的手。

如果说被逼立太子事,是长孙无忌越过了那条线。

那么此事,便是皇后及家族,真正过了陛下心底那道底线。

*

崇仁坊。

姜沃与崔朝也说起了此事。

先蚕礼,不是当天去拜一拜就完了,而是前后共九日——何时出宫,何时陈设,何时馈享祭祀,何时皇后亲率命妇行亲桑,何时劳酒,礼部和太常寺都有细致定规。

永徽三年,因是当今登基后,第一次定下行亲耕亲桑礼,那段时间,礼部、太常和太史局,为敲定每一个细节和吉时,忙的也是没白天没黑日的。

结果就在祭祀前三日,皇帝忽然将他们召了去,道皇后病中不能行亲蚕礼,令司农寺王正卿代祭。

姜沃就看到,向来风风雅雅王正卿,向来都是坐在户部让别人痛苦的王正卿,这次差点没当场裂开,终于自己带上了痛苦面具。

这,这是什么事啊!

他正月刚跟着皇帝耕完地,负责在一旁捧着粮种,这是司农寺正卿责无旁贷的,但去亲蚕礼是怎么回事啊?!

他一个朝臣,难道能带着公主王妃、命妇们去采桑喂蚕吗?

王正卿是震惊了,礼部尚书许敬宗才真是差点当场哭出来:之前所有为皇后量身定做的先蚕仪算是废了。

且提前三日才通知他,他哪怕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睡,也没法现赶出来一份‘有司代祭’的合宜典仪来——因这件事本来就不合宜啊!

姜沃当时也沉浸在加班的压力里:礼部和太常寺定不下流程来,她这边也没法算吉日。

后来还是皇帝拍板,停了内外命妇随祭。

只让王正卿去行祭祀先蚕氏,一日祭礼即可。

最后,还真是由全程懵着,但好歹保持了一贯风雅姿态的王正卿,草草行完了一场亲蚕礼。

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要随后行亲蚕礼的命妇们,也全都一脸懵,从去先蚕坛,变成了集体入宫探视皇后病体。

崔朝轻声道:“咱们早知,陛下是一定要压下世家的,但是从此事起,魏国公府王氏和柳氏才被陛下提到了头名去。”

实在是太伤脸面了啊。

崔朝想,只要王皇后还在,陛下一定不会再行亲耕亲蚕礼了。

毕竟垂范天下没成,丢脸于朝堂倒是真的。

“对了。”姜沃忽然想起一事:“我早就想问你,总是忘记——王正卿的王氏,与皇后的不同?”

“是,王正卿的王氏,在魏曾赐姓乌丸,这一脉又称乌丸王氏……”每次听崔朝讲世家这些复杂的谱牒,姜沃就觉得自己立刻困了。

迷迷糊糊间,就听崔朝继续轻声道:“陛下今日还去了凌烟阁……”

凌烟阁啊。

姜沃还未及问陛下去凌烟阁做什么,就睡着了。

崔朝停下手里的扇子与口中轻声话语。

只是低头,于昏暗中,安静望着她的睡颜。

*

立政殿。

“朕今日还与子梧一起去了凌烟阁。”

媚娘奇道:“陛下怎么忽然想起去那里?”

皇帝才登基,也没有自己一朝的重臣能图形凌烟阁。

“朕有意为司空重绘凌烟阁之图,今日就特意再去看了看。”

司空,英国公李勣。

媚娘很敏锐抓住了重点道:“只为司空一人重绘?”

凌烟阁如今悬着二十四张功臣图,皇帝却只为司空一人重绘——哪怕过世的功臣不算,如今在世的也还有尉迟敬德、唐俭几人,最要紧的是,凌烟阁第一图,太尉长孙无忌也还在呢。

皇帝颔首;“是,只为司空一人重绘。”

媚娘凝神想了片刻:“若是有此恩典,皇帝不如再恩上加恩,可亲笔序之。”

皇帝将面前整理过的锦盒关上:“好。”

“朕已令阎立本作此图。”

“到时,朕亲为图序之。”

**

夏末。

树上只偶然传来两声有气无力的蝉鸣。

英国公李勣穿过虔化门,来到立政殿谢恩——

皇帝命将作大监阎立本单独为他重绘凌烟阁画像,并亲笔做序,当朝赐之。

更遍传朝臣以观。

如此殊荣,李勣自然要赶来谢恩。

走在路上,李勣不由想起当年,他忐忑于能不能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旧事。

且说,当年凌烟阁的消息,还是长孙无忌私下透漏给他的。

一晃十年过去了。

想起今日朝上,见了皇帝亲提序的‘功臣图’后,长孙太尉盯他的眼神,李勣便有些想无奈苦笑的意思。

人、事皆已非啊。

刚到立政殿门口,李勣还未开口,就见御前程公公小跑下了台阶,满脸都是笑:“英国公到了,陛下等着您呢。”

李勣整了整衣冠,这才垂首入内见驾,恭行大礼:“陛下圣恩,臣微躯难报!必孜孜奉国,死而后已!”

“司空不必多礼。”

李勣拜过起身,这才抬头看皇帝,刚想开口,忽然见皇帝身后帘中,走出一宫装丽人,他又连忙垂首。

“臣失礼。”

他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果然——

只听皇帝道:“武宸妃之父,与司空亦是旧交。”

李勣心道:他与应国公武士彟,若说有旧交,那只能是……

他正在想着,就听武宸妃开口道:“当年高祖驾崩,先父因悼成疾,呕血病逝。后蒙先帝恩典,赐灵还乡。又委彼时为并州大都督的英国公监理丧事。”

“今日既得见,自应当面深谢英国公当年为先父丧仪操持。”

虽未抬头直视,李勣也能看到眼前武宸妃,裙摆微动,显然是给自己行了谢礼。

李勣忙还礼。

又不由感慨:说来真是巧。

当年他正代晋王做并州做大都督,经手料理了应国公武士彟的丧事——当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不过领了差事做完就完了。

哪里能料到二十年后,晋王登基为帝,而当年应国公之女,已然是武宸妃,当面与他道谢。

而且,皇帝明显是选中了这位武宸妃。

方才虽只有寥寥几句,李勣却也听出了这位武宸妃言谈自如,语气坚然,毫无寻常后宫妃嫔见了朝臣的避让与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