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第二百八十夜

僵直许久的手指终于有了知觉,瞿清白的手一松,花扑簌簌落了一地。

污秽的血染红了漂亮的花瓣,红腰子被头颅落地的声音惊醒,纷纷支起长长的脖子,血红的小眼睛齐刷刷的看向瞿清白的方向。

吴敖摇晃了一下绳子:“快上来!”

瞿清白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了绳子,猴子一样两腿夹住,嗖嗖往上面窜了一米多高。

但红腰子的反应也不慢,这群贪婪的肥鸡一拥而上,用尖锐的嘴巴不停的啄着底下的床单和瞿清白的小腿,疼的他哇哇大叫。

瞿清白两腿乱蹬,把一只接着一只的红腰子踢了下去,但只靠手臂使不上力气,只能尴尬的悬在半空,像人猿泰山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

陈厝和吴敖死死的拽着绳子,屁股都快坐在了地上。众人眼看着瞿清白从这边荡到那边,祁景探身出去够了好几次,都和他擦肩而过。

“啊啊啊……”瞿清白叫的凄惨,“救命啊!”

祁景说:“都来拽绳子!”

他们齐心协力,把绳子越拽越短,眼看瞿清白就要上来了,一只红腰子忽然用力一跳,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角!

被单拧成的绳子本就不牢固,加上这个重量,只听刺啦一声,绳子裂了一半,瞿清白又往下坠了两三尺,眼看就要掉进嗷嗷待哺的红腰子群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隐忽然纵身一跃,两只脚勾住栏杆,半个身子甩了出去,一个猴子捞月,一把抓住了瞿清白的手!

“呃啊……”

那条手臂青筋暴露,缓缓用力,硬生生将瞿清白,连着底下几百斤的红腰子一起提了上来!

祁景看准时机,操起旁边的花洒,狠狠砸在了红腰子的头上!

“咕叽咕叽——”

红腰子发出难听的尖叫,直直的摔了下去。

其他人把江隐和瞿清白一起拽了上来,多米诺骨牌一样哗啦一下倒在地上,都有些脱力。

祁景向下看了一眼,红腰子在阳台底下聚集起来,叫了很久,直到确定捞不到什么便宜之后,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散开了,继续分食神婆的尸体。

瞿清白还在惊魂未定的喘着气:“我,我在底下看到了神婆的头,那是真的吧?错不了吧?”

没等他们回答,一个苍老的声音不知从哪传来:“没错。”

阿照老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那具四分五裂的尸体,确实是她。她那个样子,我永远也忘不了。”

她慢吞吞的走到阳台,看着底下血腥的场景,祁景本以为她会破口大骂,或露出畅快解恨的表情,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那张沧桑的,受尽折磨的脸上一片空白,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情绪起伏。

最终,只有一句话从那褶皱的嘴唇中吐出:

“……六十年了。”

说完,她就离开了。

这句叹息久久的盘旋在他们心中,直到入睡前,江隐忽然下了床,出去了。

楼下的火塘边,炭火发着星星点点的微光,阿照老人就那么坐着,不生火,也不说话。她的旁边,蜷缩着一个同样沉默的黑影,阿诗玛大娘怕冷似的,裹紧了身上的七星披肩。

两个女人什么也没说,场面却奇怪的和谐。

江隐走了过来,阿诗玛这才抬起了头。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她淡淡的说,“你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也不会否认。”

江隐没有说话。

很久之后,他才说:“报仇的感觉,怎么样?”

阿诗玛大娘的目光放空了一瞬。

“很好。”她怕冷似的裹紧了披肩,像要从那毯子中汲取最后一点温暖,“很好。”

“可你看起来并不快乐。”

“大仇得报的感觉本来就不是快乐的,小伙子。”阿照老人慢慢的说,“快乐是很纯粹的感情,报仇只会侮辱这个字眼。我来告诉你吧,大仇得报后,你什么感觉也不会有。”

“爱也罢,恨也罢,全都没了。几十年紧握着的执念没了之后,心里空荡荡的。”

江隐看着她:“你后悔了吗?”

“后悔?”阿照老人嗤笑了一声,“不,我不后悔。如果她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会毫不犹豫的再杀死她一次。她也一样。”

她指了指阿诗玛大娘。

“只是,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我和阿空是孪生姐妹,血脉相连,感情不可谓不亲密。因此被背叛的时候,那种痛苦也更真切。因爱生恨,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但我让恨支撑着我生长,成为了我活着的唯一力量。等到恨没有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剩下。”

“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但你还年轻。不要让仇恨成为你活下去的理由,不要让自己变成一副行尸走肉。这是我留给你的忠告。”

她站了起来,灰色的袍子将她裹成了一个鬼影。

“我要走了。”

她拖着缓慢的步伐离开了竹楼,再也没有谁见过她。阿照老人带着那一辈人的恩恩怨怨,永远地消失在了他们的故事里。

阿诗玛大娘仍旧坐在火塘边,她轻轻的发着抖,阿照老人的离开也没能让她抬起头。

“二十年前……”她终于开口,“她对我的丈夫和孩子做的事情,在她自己身上重演了。你能想象,当我看到他们残破的尸体被红腰子一点点吃掉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当时,我就站在这个竹楼上。”

她抬头看了看这个阴暗、古老的房子,好像在缓慢的捡拾着一点一滴的回忆:“以前,我在这里给他缝补过衣服,给我的女儿做过凉粉,他们在竹帘里躲猫猫,我就在火塘边熬着茶。这里,那里,那里,还有那里……”她一个个指过去,“我好像都能看到他们玩闹的影子。”

“但是在那一天之后,不论我看哪里,都只有血淋淋的尸体,狰狞的眼睛。只有我面目全非的亲人、爱人。我无数次的想过,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呢?我从来就不是暴躁的人,甚至可以说懦弱。如果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让我和他们告别,也许,我还能够好好待在这个小竹楼里,和这些回忆过一辈子。可是她连我这点希望都扼杀了。”

“十几年的情分啊。我叫了她那么久的阿娘。”

她摇着头,目光由愤恨,到不解和迷茫,再到最后的空洞和哀伤,就像阿照老人说的,宛如一潭死水,什么也不剩下。

江隐离开了。

他一步步走向二楼,在楼梯拐角处被一双手臂抱住了。

他先是一僵,很快就开始挣扎,听到耳边一声轻轻的“嘘——”,还是不停的推搡。

祁景用力的安抚着他的抗拒,将人越抱越紧,终于,江隐放弃了挣扎,两人僵持了一会,江隐破天荒的把头靠在了他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