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动人心

周敬只将人领到院门口,身后那一群人没了用,草草退下。

他留谢执在廊下,自己先站去书房窗外,小心翼翼地朝里头回话道,“老爷,小的将人带来了。”

停了片刻,里头响起两声重重的咳嗽,声音嘶哑,破了的风匣子一般,“领进来罢。”

“是。”

周敬微微欠身,掀了厚重的棉帘,拿眼神示意谢执,引着后者从一旁的门洞里进去,不忘低声对他解释道,“老爷昨日从外头回来,大约是染了风寒,身子不大熨贴。”

“姑娘莫在意就是。”

屋内门窗紧闭,又熏着火龙,污浊之气里混着一股苦涩的药味,格外古怪。谢执甫一进门,就忍不住皱起眉来。

四下光线黯沉沉的,角落里点了灯笼,黄色的油纸晕了一层青灰色的边儿,瞧着瘆人得很。

谢执由周敬领着,又穿过一层墨绿的湘妃竹帘,方进了书房内室。

光线昏暗,谢执乍从室外进来,视线朦朦胧胧的,瞧不大分明。只瞧见高耸的檀木架子前摆了座圈椅,圈椅里头有一团黑黢黢的影子。

周敬朝着那影子微微躬身,“老爷,谢姑娘带到了。”

大约这影子便是周牍了。

黑影略动了动,咳嗽一声,抬起了头。昏黄灯烛之下,露出一双浑浊的眼来,“你下去吧。”

“外头守着,别叫旁人进来。”

“是。”周敬垂首,行过一礼,转身出门时忍不住微微侧目,朝谢执很快地瞟了一眼。

见后者面上沉静,未有丝毫张皇之意,心下不免更加惊疑。

这谢姑娘究竟哪来的胆子,到了此刻还不见惊慌,这般笃定老爷不会动她么?

周敬退下后,室内只余了周牍谢执二人。

空气闷得狠,带着股书卷久藏的霉味,只待一会儿,就叫人觉得头昏。

周牍只在进门时吩咐了周敬那一句话,此刻靠在圈椅内,眼皮松松地耷拉下去,半垂着,并没有抬起来的意思,倒像是忘了屋内还有一个人。

桌上搁着斟好的参茶,他端起喝,鼻孔翕张着,呼吸沉重拖沓,几口后放下,又止不住重重咳了几声。

谢执在一旁静静看着,此时忽道,“风热袭体,参茶性热,两不相宜。”

“老爷该换个大夫了。”

周牍擎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不轻不重地磕在案上,“咯”一声轻响,“府中的大夫我用的惯。”

“再说,我可不比你有那么大的脸面,”

“能叫那傻小子巴巴儿地从府外头请了大夫来医治。”

这便是知道先前园子中谢执落水一事了。

谢执不动声色地住了口,视线垂着,做出一副十分恭谨的模样来。

周牍说罢,抬起眼来,定定地看向谢执,浑浊的一双瞳孔里精光乍现,一扫方才的龙钟之态。

下一刻,他突兀地沉默了。

又停了一瞬,“……你这是什么样子?”

不是说姓谢的是个姑娘么?眼前这幅男子打扮又是怎么回事?

谢执垂着眼,动作轻轻地抚了抚被阿拂拽出褶皱的袖口,“少爷喜欢,故而吩咐我作如此装扮。”

“说瞧着清爽好看,宛若读书儿郎的模样,便不许我换了。”

周牍皱眉:“那这衣裳……”

谢执自然而然接道,“少爷说府中家风勤俭,不许铺张,是以便拿了自己从前的旧衣来,命我不必再裁新的了。”

顿了顿,又像是有些含羞一般,低声补了一句,“少爷说……如此这般,晨起时就不会再穿错衣裳了。”

周牍十分罕见地又沉默了一会儿。

他原当自家儿子是个读书读迂了的,如今瞧来,花样倒也不少。

谢执有些怯懦地抬了抬眼,又迅速垂下头去,“若老爷不喜,回去我同少爷说了,换下来就是。”

“罢了,”周牍不耐听这个,有些头疼摆了摆手,“衣裳而已,犯不着折腾。”

谢执细细弱弱地应了句“是”,复又垂下眼去。

周牍斜着眉,一双眼将谢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面色沉沉,嘴角抿出几丝阴沉的笑纹,

“从前没细看,”

“倒真是个美人儿。”

“怪不得能将周潋迷得神魂颠倒,一颗心全扑到你身上去。”

”想来当日水榭之中,你假称风寒,不肯取面纱,也不肯拜谢,那时就已怀了这明珠暗投的心思罢。”

“老爷言重,谢执不敢当。”谢执垂首,低低道,“少爷宅心仁厚,先前不过是瞧着谢执病弱,心生怜悯之意,不忍谢执在园中受苦,这才略照拂一二。”

“少爷同谢执君子之交,从未有逾矩之事,还望老爷明察。”

“你倒是肯为他着想,”周牍嗤笑一声,“不急着替自己开脱,反倒顾着替他辩解。”

“方才不是还说,晨起之时一道穿衣裳么?怎么这会儿就无逾矩之事了?”

谢执肩头微颤,抿了抿唇,似是无话可辩,低声道,“是谢执失言了。”

周牍瞧见他这幅娇怯怯的模样,冷哼一声,“我周府园子里落了这么一对儿苦命鸳鸯,我竟到今日才知晓,当真是耽搁了。”

“君子之交——穿上这一身儒衫,就当真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以为自己上得了台面?”

“谢执不敢。”

“不敢?”周牍冷笑道,“园子里头闹得天翻地覆,周潋连我这个父亲都不顾了,日日往寒汀阁跑,我瞧你倒是敢得很。”

谢执声音微颤,“蒙少爷厚爱,谢执心中惶恐,夜不安枕,并不敢借此生事。”

“你最好是。”周牍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周潋现下喜欢你,不过是拿你当个玩意儿捧着宠着,乐意花心思。”

“可你也该清楚,别做那些飞上枝头的梦。”

“他自己如今都还未执掌一方门户,靠他老子养着,又能分出多少余力在你身上?”

“你不妨猜猜,若今日我将你二人之事扔去他跟前叫他选,他是会为了你舍了现下的少爷身份,还是乖乖来我跟前求饶?”

“谢执心中已有定论,自不必猜。”

谢执似是明白在周牍面前再无余地,面上恢复了几分平静,认命一般地道,“谢执一介残躯,自不敢有心比天高之意。”

“更不敢凭借少爷垂青,就生出非分之想来。”

“周府高门大户,岂是谢执得以攀附得上的。”

他能说出这番话,却是周牍不曾预料到的。

如此也好,倒用不着人来点醒了。

周牍随手将茶盏扫去一边,朝椅背上微微靠着,面容隐在书架投下的大片阴影之中,瞧不清楚神色,语意不明,“你倒识趣。”

谢执垂眼,声音平淡,“谢执生于烟花之地,若不将路看得清些,也活不到现在了。”

“你既无非分之想,那同周潋相交,所图又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