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结寒姿

周潋说罢这话,长身广袖,对着花下那人略行一礼。

那人下巴抬着,蛾眉微微蹙起,像是三月里坠下的杨柳梢。

“你这人好没道理,”他讲着,语气带了些微的不快,“作首曲子而已,就这样推脱。”

“半个字都未写呢,还要白饶我弹一回。”

他侧过身,朝里退了两步,裙摆簌簌,素白的手指在袖中一晃而过,声音里带了冷意,像是初春溪间泠泠的碎冰,“周家倒不愧是这儋州城里头出了名的生意人,连着府里头的公子哥儿都打得一副好算盘。”

“姑娘误会了,”周潋挨了这样几句抢白,微微一怔,待回过神来,忙辩解道,“周潋绝无推脱之意。”

“我既已应允了要替姑娘作曲,自然不会反悔。”

“那你方才还那样啰嗦?”那人偏过头,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周潋身上,打了个转,“先前你躲在那连廊里,偷听了那样久,我都未同你算账。怎么?还不曾听够?”

周潋被他猝不及防点明出来,一张白净的脸涨起了红,一时间免不了有些讪讪的,张开口,又不知怎样分辩才好。

许是没得着他的回答,那人转过身,一双眼盯着他瞧,眼波流转,像是天边挂着的一轮新月。

周潋被他这样看着,心中情绪莫名泛起来,像是吞了颗在酒液中泡皱了的青梅,酸涩甘苦杂糅在一处,叫人尝不分明。

那人见他不答,沿着花架旁的石阶,一步步地往下走,红裙曳地,手扶在一旁的藤枝上,白净修长,叫周潋想起枝头新绽的木芙蓉。

他站在周潋身前,隔着一层轻薄的面纱,微微抬起下巴。

“恼了?”他问,尾音轻得很,向上翘着,舌尖点一点,又迅速收回去。

离得近了,周潋才发觉,这人清瘦得很,身形较寻常女子还要单薄,身量却不低,只比自己矮了寸许。

这样面对面站着,他的目光略垂下去,刚好落在对方额上。后者眉心处描了花钿,白而细腻的肌肤上朱砂点染,蝶翅一般的长睫微微颤着,雾沉沉一片,衬得那一点红格外地艳。

“小少爷,”木芙蓉一样的手指微微抬起,隔着外衫,落在周潋的心口处,很轻地点了点,“两句话而已,这样容易就恼?”

“还要人哄吗?”

烟花阁子里的手段,周潋哪里经过这样,一时间不止是脸,连带着耳廓都一并蒸腾起来,舌头好似打了绊子,凭着那最后一点清明,结结巴巴地开口,“没,没有……”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心口处的手指上,停了很短的一瞬,又迅速地挪开了去,低声道,“没有恼。”

“没有恼啊,”手指一寸一寸地向上移,停留在脖颈边缘,那人微微一笑,足尖踮起来,凑近了,在周潋耳边道,“那是臊了?”

周潋鲜少同人靠得这样近过,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甜香裹挟着,说不出的熟悉。

是先前听雨阁下,他曾经嗅到过的那一抹香气。

盈盈地浮在鼻端,勾人心弦。

“阁中的香炉,是你放在那儿的?”他突然问。

那人微微讶然,旋即收回了手指,“猜得这样快?”

他歪了歪头,很轻地笑了一下,半点都没有被戳破的赧然,“我是哪里露了破绽,叫小少爷瞧出来了?”

“香气,”周潋微不可察地朝后退了一步,垂着眼道,“你身上的香气,同阁中一样。”

那人恍然,手臂微抬,将袖口凑到鼻端。动作间,衣袖被牵着,微微滑下,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腕来。

他闻罢,抬起头,朝周潋眨了眨眼,鸦黑的长睫落下又掀起,“小少爷这样灵的鼻子,却来做登徒子,甚是可惜。”

周潋此刻早已回过神,往日里的口舌功夫也拣了回来。听他奚落,索性借势反击道,“不及姑娘,擅闯他人门户,难不成是去做梁上君子?”

这话说得狠了些,甫一出口,他便生出些悔意,紧跟着低声道,“是我唐突,言语无状了。”

“姑娘莫要在意。”

“唐突倒不提,”那人很轻地撩了撩眼皮,玲珑的一双眼看向人,“只有两点,小少爷可说错了。”

“其一,小少爷既唤我姑娘,那我自然是当不得君子的。即便是要做,也该是梁上淑女才对。”

“其二,”他微微顿了顿,朝着周潋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我往听雨阁中去时,那里可还空着,半个人影都没有。”

“真要论起来,也是我燃香在前,小少爷入住在后。”

隔着薄纱,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声音里带了很浅的笑意,“这擅闯二字,我可当不得,还是安到小少爷头上得好。”

不待周潋应话,他将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到人身上去,声音轻且软,像落了云,“小少爷觉得呢?”

明明是问人的,语调偏又缠绵得很,像是要求着人应下。

“是,”周潋无法,只得道,“姑娘言之有理,是我一时不察,说错了话,还请见谅。”

“只是不知,姑娘身在此处,又为何要在那听雨阁之上燃香?”

那人大约是站得乏了,返身回了花藤旁坐下,半靠着,歪着头懒懒道,“你们府上人多,到处吵吵嚷嚷,连叫人安生练琴的地方都寻不着。”

“我四下瞧了,只这园子里头还算清静些,便抱着琴躲了过来。”

他拈着裙裳边缘垂下的丝绦,在指间有意无意地缠成一团,“燃香静心,于琴有益。可我又偏偏不喜欢香炉里那点子灰气,所以只好寻个高些的地方,远远地搁着,叫香气一点点沉下来,闻着才好受些。”

“左右那阁子也未曾住人,空着倒也浪费。”

他说着,抬起眼,虚虚地瞧了周潋一眼,又落回去,“如今你来了,便不成了。”

“也罢,”他随意地将皱巴巴的丝绦抛去一旁,“稍后我同你去一趟,将香炉收回来便是。”

“我并非此意,”周潋听罢,心中难免有些抱愧,立时温声道,“若姑娘不嫌弃,那香炉,只管搁在听雨阁就是。”

“燃香抚琴,乃是雅事。若是因周潋之故,扰了兴致,实在不妥。”

那人托着腮,手指落在脸侧,漫不经心道,“若是这样,我岂不是欠了你一桩人情?”

“那可怎么办,小少爷,”他弯了弯眼,软着声道,“我最不喜欢欠人的。”

周潋刚待说无妨,那人却没等他开口,先自己出了主意,“这样罢,”

“待到下一回,我在这园子里再碰上你,便弹首曲儿给你听,可好?”

周潋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微微一笑,便也顺着道,“多谢姑娘美意,周潋愧领。”

“又是叫人听不懂的话,”那人斜着身子,靠在花藤上道,“答便答应了,还‘愧’什么,当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