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婚纱,摩托,天地之间(第2/4页)

烟头忽明忽暗,我烦躁地说:“怎么可能,真实存在的,忘记有什么意义。”

小聚拱啊拱的,拱到我身旁。“至少会变得高兴一点。”

我说:“高兴不起来。”

小聚说:“所以要约好,你看,我就经常忘记自己快死了。”

我心烦意乱,扔掉烟头。“你烦不烦,我为什么要跟你约好。”

小聚爬出睡袋,盘着双腿,坐我对面,大声喊:“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动不动板着脸,不想看到你喝酒,喝着喝着哭鼻子,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我避开她的目光。“小聚,别闹了。”

小女孩摇头。“你是好人,应该活得开心点。叔叔,你看我,只有几个月可以活,可我还是会想着长大,认识很多人,去很多地方,不然亏大了。我直播都录下来,哪怕将来一下子死掉,但这些日子我都录着,是我的宝贝。我这么点大,都在努力过好每一天,你为什么不能呢?”

雨点砸下来了,没有过渡,瞬息变成暴雨,帐篷被砸得东倒西歪,温度骤然下降。我拔出钢钎,冒雨收帐篷,喊她:“快去车上!”

小聚固执地站在雨里,转眼头发湿透,脸上全是水珠,喊:“叔叔,我们约定好了,我再上车。”

我抄起一件衣服,撑她头顶。“胡闹要有个限度,我数到三,你给我上车。”

小聚倔强地望着我,雨水从她刘海滴下,她咬着嘴唇,眼睛通红,一声不吭。“哗啦”,帐篷塌了。

小聚伸出小手,冲我张开着。“叔叔,你答应我。”

我烦不胜烦。“不上车是吧?随你,真受够了。”我转身,心里发誓,她再折腾,立刻抱起来丢到车里。

“叔叔!”小聚喊,“你试一试,我知道大人有心事,小孩不懂的,但我们是兄弟啊!”

我抹一把脸。“你上不上车?”

小聚一步不退,站在暴雨中。“我不上。”

我血液涌上脑门,冲她咆哮:“想找死?你这个破身体,淋雨感冒会肺炎,你也知道自己就剩几个月,再来个肺炎,几天都活不了!快过来!”

小聚嘴巴一扁,接着大哭,边哭边喊:“我不过来!你答应我,忘记那些事情,哪怕只有几天也好。我是活不了多久,我就拿剩下的几天,跟你换还不行吗!”

雨水扑上我的脸,眼泪跟着流。这小破孩简直放屁,说的一派胡言,她的生命比我宝贵得多,不值得在我身上浪费。

小女孩伸着手求我,雨中奋力睁大眼睛。“叔叔,你可以活很久很久,等我死了,你还可以活很久很久,你答应我,就几天,好不好?”

如果我有女儿,我希望她就是小聚。我希望自己碾压成泥的生命中,能得到机会生出这样动人无瑕的花朵。

“我答应你。”

我紧紧抱住她,冲进面包车,心脏绞痛,空调打到最热,用光所有毛巾,总算把她擦干,再翻出被子裹住她。

小聚丝毫不觉得危险,笑嘻嘻的,一脸满足地说:“叔叔你答应了,那接下来几天,你就要把不开心的事情忘掉。”

我说:“好。”

车外雨声激烈,击打车顶,小聚呼吸细而均匀,终于睡着。我探探她额头,体温正常,应该没事。

山中暴雨来得快去得快,蓦然之间停了,只余零星雨点拍击车窗。小聚翻个身,小声嘀咕:“我想妈妈了。”

我说:“那我们明天回南京。”

小聚明明困得睁不开眼睛,依然一脸坚定地说:“不行,不能回去,我的事情还没办完,我得坚持。”

2

省道开了两天,走走停停,入了贵州界。小聚动不动直播,跟那几个粉丝嘀嘀咕咕,似乎交下了深厚的友谊。

压抑已经成为习惯,如同伤口层层叠叠的血痂,撕开粘着血肉。小聚的约定只能让我偶尔不去回想,尝试着不管不顾,找点乐子。她说的也有道理,都快死了,哭丧着脸没意义。

导航出了偏差,一不留神拐错,出了高速。等到发现问题,前方变成土路。我研究了一会儿路线,发现掉头找高速,不如直接向前,路程还短一点。

远山白云,天空纯净,风景挺好,可惜土路凹凸不平,忽宽忽窄,一颠一颠的。小聚举起手机说:“叔叔,无能小鬼留言骂你,说你太懒了,就弹了一次。”

我说:“帮我骂回去,他根本不懂天才的魄力。天才不但能随随便便成功,还能随随便便放弃。”

小聚打字缓慢,无能小鬼又留了言,她大声朗读:“废物。叔叔,他骂你废物。”

我抢过手机,边开车边单手飞快打字:“尽管你算我的伯乐,但没有侮辱我的资格……”

“叔叔!”小聚惊叫起来。这糟糕的土路左高右低,我没在意,方向盘一偏,面包车冲向路边的泥沟。

我猛踩刹车,大叫:“抱——”头字尚未出口,面包车“咚”地掉进泥沟。幸好泥沟不深,车头栽进去,半截耷拉在路沿。

一大一小两只泥猴缓缓站起,慢慢爬上路沿。

我尝试推了推,小聚装模作样搭了把手,明确了一件事:凭我们的力量,车子是推不上去的。两人蹲在路边,阳光普照,泥巴都晒干了,轻轻一动窸窸窣窣掉泥豆。小聚沮丧地问:“叔叔,会有人帮忙吗?”

远处传来轰鸣声,一辆摩托车嚣张地开近,我早就站起来,激动地挥手。车手一停,摘下头盔,是名二十来岁的女孩,碎花袖套,牛仔裤,长筒雨靴,村妇打扮,跟刚从地里扒完花生出来似的。

我说:“妹子,你看,能不能……”

村姑说:“不能,我有急事,天黑前得到镇上,你等后头车吧。”估计我的形象太丑陋,她仰天长笑,戴上头盔拧了油门就跑,还背对我们挥手。

她挥了几下,土路太颠,单手握把没稳住,迎来和我们相同的遭遇——摩托车晃了几下,摇摇摆摆,咕咚,栽进泥沟。

小聚震惊地问:“姐姐咋了?”

我说:“得意忘形。”

村姑爬出泥沟,吭哧吭哧拉摩托车,又扛又拔,车子上去滑下来,上去滑下来,我和小聚站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村姑脚一趔趄,再次栽进泥沟。我忍不住捧腹大笑,小聚也跟着我狂笑,两人完全忘记自己刚才也一样狼狈。村姑从淤泥里拔出一只雨靴,直直向我掷来,擦着我的脑袋飞过。

我不敢笑了。“咱们同病相怜,互相帮把手吧。”

费尽力气,和她一块拖出摩托车,再用绳索挂住面包车,将面包车拽出来。倒腾完筋疲力尽,晚霞飞扬天边,几近黄昏。

村姑叫田美花,大学毕业归乡支教。她利索地扯下绳索,抛还给我,搞得我有些歉疚。“去镇上我请你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