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得鹿梦鱼(十)(第2/3页)
“别傻了,是我们从前不懂啊,生在皇家,所谓棠棣之华……只有你一个人当真而已,”宋枝雨连连摇头,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颠三倒四地道,“二哥……我交给了苏絮,你知不知道,苏絮她早就知道了,她没有、没有……”
远山传来铮然一声琴响,不知是否此处不如宫中温暖的缘故,池塘中的荷花都还没有开,风吹过沉重的花苞,将它吹得四处摇摆。
她气息已失,遗憾地垂了手,最终还是没有说完想说的话。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叶亭宴失魂落魄地从公主的园中走出,守候多时的朱雀卫也没有再问,进门去处理公主的尸体,只有元鸣见他神情不对,跟着他跳上了马车。
“公子,计划可有不妥之处?”
没有回答,元鸣抬头,瞧见叶亭宴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方才宋枝雨的血只溅到了他的衣袖上,这双手一滴血都没有染。
然而叶亭宴深深垂头,怔然瞧着,越瞧越是触目惊心——苍白的双手,血色很淡,它那么修长美丽,握过国之重器、握过心上人的手,染了亲人手心的冷汗,仍旧显得很干净。
只有他顺着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和涔涔流淌着鲜血的青筋,看出了潜藏其下的阴诡颜色。
有声音自东山之上传回来,说“这如何还能称‘道’”,说“我不为,是因我不屑”。
话语交织,纷乱一片,他闭上眼睛企图静心,却在黑暗中看见宋澜握着短剑刺进他的胸口,画面倏忽一转,手中的剑又变为朱笔,他握着那笔,在卷宗上缓缓地写下一行字——宫人供述宁乐公主宋枝雨为皇后遇刺祸首,臣举证良毕。
元鸣见他久久不答话,心中不免一凛,正欲再问,却听叶亭宴自言自语道:“是了,我同他,也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他倚着马车内壁,想起逯恒,想起林召,纵然他上书保全了林氏三族,可这其中折损,又岂是能够算尽的?
随后他想起暗无天日的狱中一月,想起被摧毁的半生,恨意与茫然交织,一时无从落笔。
最后一切声音陡然消失,恍然中他似乎回到了当年被叶三带着的死士拼死从内宫救出来的时候,那时他就是这样倚在马车的车壁上,遍体鳞伤、双目失明,车从人声鼎沸处过,他听见有人在外齐颂一首诗,每一个字他都听在耳中,就是不能理解它们是什么意思。
哀金天,幽冥杳杳出青兕,招魂直上碧霄间。
你们为谁招魂?送谁去往碧霄云间?
靖和四年,端午前日,宁乐长公主宋枝雨病逝府中,秘不发丧,秋时方闻死讯。
公主少即嗜文,性情张扬,后不知为何闭门谢客、一生未嫁,世人猜测,或许是因为她一生中最闻名的一首诗酿出了流血惨案,公主过于自责,最后才郁郁而终。
只是这些猜测最终都如浮云般流散,湮灭为了史书上一个简短的“薨”字。
*
天狩三年,除夕方过,元月仍是凄冷,疏星淡月。
皇帝的病已经缱绻了一月有余,太医院院首连老师父都请了回来,仍不见几分起色。
上元前一日,宋泠领诸皇子皇女侍疾时,提请罢了今年的汴河大祭,改为祈福礼。
宰辅出言反对,称礼不可废。
皇帝斟酌再三,还是执意要皇太子代行大祭,其意众人皆知——皇帝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衰老,以及将要死亡的事实,开始为新皇登基造势了。
宋泠加礼服后重来拜别,御驾从乾方殿蜿蜒而去,宋枝雨随着众人下跪,山呼“千岁”。
她并无多少意外,宋泠十二岁便加封了皇太子,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不仅有美誉、有民心,还颇为照拂兄弟姐妹,内廷之中都无人生过同他夺嫡的念头。
只有储妃讨厌了些——苏落薇同她自小认识,是她在皇庭中鲜少遇见的、不肯让着自己的世家女,后来甘侍郎入宫,她们二人比文墨比书艺,最后她败下阵来,与她结了梁子。
不过说起来,这些梁子都是小儿女好胜心罢了,宋枝雨在府中写字时,还恨恨地想,落薇应该能做个不错的皇后,而她定然没有如同皇后一般风光的机会,只能白白认下甘侍郎的选择。
想来真是不甘心啊。
宋泠出宫之后,宰辅携政事堂几位老大人来拜上元安康,随后相继出宫,皇帝病着,上元家宴办不成,诸位皇子皇女便也被遣出了宫。
临走之前,皇帝的精神好不容易好了些,倚在床榻前对大家和颜悦色道,正是年来佳节,何必拘在宫中?
最后只有尚未立府的六皇子和七皇子执意留了下来。
宋枝雨本也想留下来,皇帝却对她笑道:“朕记得宁乐上元时最爱猜灯谜,去岁将瓦阑街的灯谜都摘尽了,今年也要不负众望才是。”
她乘轿出宫前,去燃烛楼上了一炷香。
她本意只是上一炷香,谁料跪在满堂牌位之前,竟悲从中来——爹爹慈爱,怎会天不假年,倘若神佛能够叫她以身代之,她也心甘情愿。
哭到后来,便昏睡了过去。
再后来的记忆变得很模糊,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耳边传来了窸窣声响,那种声音很奇怪,像是有许多许多人,又像是只有一个人,空荡的殿中有冬雪的回声,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血腥气?
她从混沌中醒来,茫然地看见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奔到近前,口中喊道:“皇太子遇刺了!”
宋枝雨这才发觉自己在燃烛楼空旷的一层殿中睡着了,全无公主体面,趴在冰凉的地面上,鬓发散乱。
刺棠案后足有一月,她都活在那种懵懂和模糊之中,汴都险生叛乱、宋澜登基、落薇封后、刺棠案祸首被查——五弟为夺嫡勾结凶手杀了二哥,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事?她不敢信、不愿信,反反复复地在府中弹一首《棠棣之华》。
与此同时,那种奇怪的声音在她噩梦中频频出现,后来她一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上元当夜空空荡荡的燃烛楼,她枯坐在地面上,听见窸窣声响,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当夜她趴在地面上,听见的是地下传来的声响!
可是燃烛楼的地面之下怎么会有声响?
宋枝雨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于是在一个进宫小住的夜晚,她借口祈福,遣散侍从,独自在燃烛楼中摸索了良久。
不过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她没有找到通往地下的入口,却撞见了单手染血的宋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