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冠之

“……所有人都说,我爹让去禁军,无非是让我在禁军中能混个官职,最好是体面的职位,否则,景阳侯府日后拿什么世袭爵位?”赵伦持一面说着,一面又咬牙往上攀了一步,“京中谁不知道景阳侯府的爵位,到如今就是个天家袒护下的虚名,我爹从战场上逃走的那刻起,景阳侯府早就名存实亡了。”

赵伦持腰间的佩刀插进岩石缝里。

行至最艰难处。

可以攀登的地方近乎没有,他要靠藤条和插进岩石缝里的佩刀才可以一步步前行。

涟卿的手都磨破,连握紧藤条的力气都没有,所以两人不敢离太远,他要一手将佩刀插进岩石缝后,才可以一手握住藤条,一手拉着涟卿,然后踩着佩刀搭成的临时阶梯往上。

起初,涟卿是不敢看脚下,只能同他说话。

慢慢地,好像也习惯了脚下的视线,也真的认真在听赵伦持说话。

赵伦持咬牙坚持着,用说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否则脚下的每一步攀登都是难的。

“那你爹,为什么要走战场上逃走?”涟卿握紧藤条,尽量往上攀登,减少赵伦持的压力,也一面继续道,“如果你爹自幼跟在你祖父身边,应当耳濡目染才是……”

“不是。”赵伦持沉声,“我爹不是我祖父带大的。”

涟卿意外。

赵伦持继续道,“我爹是我祖母带大的,家中的所有叔伯都战死沙场。我祖母恨透了我祖父,如果不是我祖父,她就不会到最后只剩我爹一个最小的儿子。所有人都说我祖父是英雄,但我祖父最愧对的是我祖母。我祖母对我爹说过最多的就是她的憎恶。我爹从小跟在祖母身边,听过最多的就是祖父留下孤儿寡母,还有祖母对祖父的恨意,所以我爹从小就厌恶军中。他只想做一个安安稳稳的景阳侯,不需要世人敬仰,不需要与旁人比肩,在祖母和我爹眼中,景阳侯府已经替天家和燕韩付出七个孩子的生命,我爹就想景阳侯府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没落也好,偏安一隅也好,只要家中常在,家人常安。但他上战场,是所有人的期望,因为景阳侯府承载了所有人的希望,就像一面旗帜,无论举旗的人是谁,但只要是景阳侯府的人,就是燕韩军中的标志。所以无论我爹想不想,他都必须要去,即便明知是死也必须要去。那时候我娘怀着我,她告诉我爹,一定要回来。我也是后来,在我娘过世快过世的时候,才听她说起,我爹那时是准备赴死的,但最后,他动摇了,也退却了,他想选择另一种人生,他是做了旁人眼中的懦夫,但他,没让我娘,成为我祖母……”

赵伦持说完,再次拔出佩刀狠狠插入岩石缝里,继续往上攀登着。

涟卿一面听着,一面向上攀登着,许是真的沉浸在赵伦持的话里,所以这个艰难的过程,仿佛也没有那么艰难。

赵伦持继续道,“先帝让我爹上的战场,事后,先帝给了景阳侯府最后一块遮羞布,但能遮住的只是百姓。朝中,军中,包括所有的世家,人人心中都清楚,只是顾忌先帝,所以没有人会公开提及,其实,我爹也好,景阳侯府也好,早就沦为所有人的笑柄。你说他不曾后悔过吗?他后悔过,如果他死在战场,他将是和我祖父一样的英雄,他也不用后半生都活在旁人的奚落里,让我娘和我都同他一道,都活在旁人的耻笑。他如果不后悔,就不会把我送来禁军。是,所有人都说他送我来禁军,是想让我在禁军中能混个官职,最好是体面的职位,否则,景阳侯府日后拿什么世袭爵位?曲老将军和祖父定下了我和曲边盈的婚事,如果我不在禁军中混个一官半职,只怕连这门亲事都保不住,我爹觉得对不起祖祖父,对不起景阳侯府,所以最想保住的就是祖父当时定下的,同曲家的这门亲事。他一辈子都活在矛盾里,我从小就看他活在矛盾挣扎里。无论他当年做的决定是哪一个,他都有对不起的人,都会后悔,也都没有后悔药……”

赵伦持说完,佩刀再次狠狠插入岩石缝中,“我不想成为他,我要活,就要活得快活,就要做京中的纨绔子弟,就要及时行乐……”

“那你后悔吗?”涟卿忽然开口。

赵伦持僵住。

“我为什么要后悔?”赵伦持眸间黯沉。

涟卿没出声了。

赵伦持也良久都没出声。

终于,过了最难攀爬的一段,也重新到了有落脚之地可以踩稳的地方,也到了一处平缓台,能容纳两个人停下。

两人长舒一口气,也如劫后余生一般,在平缓台上坐着歇息。

再往上,还有五分之二,要一气呵成,否则就真的再而衰,三而竭。

涟卿捧了一侧的水喝,但水扎在掌心上,钻心的疼,等赵伦持回过神来,才见她双手都被磨破,模糊一片,但从方才到眼下,都一声未吭。

赵伦持看她,眼中说不出复杂,“手拿来。”

涟卿伸手。

赵伦持腰间就别了金疮药,一声没吭倒上。

涟卿吃痛,“疼!”

赵伦持轻嗤,“方才怎么没见你喊疼,这个时候疼。”

涟卿应道,“我怕喊疼吓倒你,两人一起摔下去,摔死了难看。”

赵伦持:“……”

赵伦持恼火,“你这张嘴同陈修远也没什么区别了。”

忽然说起陈修远,涟卿不说话了。

赵伦持诧异,“怎么又不喊了。”

涟卿不说话了。

赵伦持轻哂,“你这疼不疼看心情是吧。”

涟卿轻嗯一声。

赵伦持:“……”

等休息了一会儿,还要继续往上。

越久越没有力气,眼下,其实都如樯橹之末,但继续上路,涟卿的手上了药,又简单用衣襟碎片包扎了,再抓紧藤条的时候,是没那么疼了。

继续上路,两人比早前更有了默契。

而涟卿的手没那么疼了,也能支持得住,赵伦持这处要分的心思更少,再加上这处开始,岩石上的缝隙更多,更好攀登,比之前快了许多。

眼看着快到岩石顶端的出口,也要见天日了。

两人说不出的庆幸,但也清楚,出去后,兴许未知的恐怖更多,譬如,如果来不及在天黑前生活,可能还会面临一些饥肠辘辘的凶兽……

但也因为临近出口了,赵伦持忽然道,“是,我后悔了。”

涟卿看他。

他攥紧手中的蔓藤,咬牙道,“我是赵家的人,我身上留着赵家的血脉,我要替我爹找回尊严。早前的赵伦持已经死了,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景阳侯世子!我要做堂堂正正的赵伦持,我要让景阳侯府以我为傲!”

赵伦持说完,一只手已经搭上了岩石顶端的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