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 3(第6/7页)

“我知道了。”幸长副教授有些难为情地对小野寺说,“小野寺君,请你不要介意啊。”

“哎哎,还说废话!你还看不出来?这些小事他根本就不可能往心里去。”

田所博士大概是过于心直口快了。小野寺脑中闪过一念,不仅只对熟人,恐怕对谁都会如此这般吧。

“先生,您还是这么不给面子啊。”幸长副教授搔了搔头皮,“好吧,那我就说了。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在首相府做秘书的很熟的同学,刚才给我打来个电话。”

“首相府?”田所博士皱紧了眉头,“是当官的吧?”

“是的。据说内阁成员要请几名学者,先在内部谈谈对近来频繁发生的地震的看法。所以,他约我同他一起商定一个名单。”

“是全权委托你决定人选吗?”

“不见得,人选最后还是由总务长官亲自审定。而且,除了我以外,估计还会到别处去征求意见。”

“官员都是这毛病。”田所博士一脸的蔑视,“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相信别人。不相信学者,也不相信老百姓,对谁都不相信。嘴上说要集思广益,实际呢,根本就不具备辨别事物的能力,没有洞察力,他们脑子里装的都是怎样才能万无一失,怎样才能四平八稳。正因为只想避开风险,因此,他们一次险也不敢去冒,结果也就看不清什么是真正的未来。最近,那些狗屁不懂的嫩头小子,居然仗着官府,开始不知深浅地对大师们品头论足起来了——和官方打交道,绝对万万不可!”

“我也是国家公务员呀,先生。”幸长副教授打趣道,“先生是绝对不会知晓为官之道的。他们的现实主义——确切地说是现在主义、形式主义以及组织至上主义本身就具有对社会极为有利的一面。所谓政府,就是把运作一个被称为国家、社会的巨大而又庞杂的组织所承受的对一般人而言过于重大的责任巧妙地分解,使之让多数人共同分担的一个系统。因此,官僚对建立国家这样一个组织的安定性而言,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政治家也和流氓帮会一样,它的组织原则是建立在师徒关系和江湖义气基础之上的。这个原则同官僚们不堪重负的平等主义思想是多么的一拍即合呀!政府的思路,就是凡事必须绝对避免冒险,在选择中求平衡,在不偏不倚的零风险中求发展。可以说,他们是最适应组织这一形式的人了。”

“这点我非常清楚……”田所博士出乎意料地爽快,“倘若每个官僚都发挥他们的创造性,那么,这个各种利害关系错综复杂的社会的某个方面就会变得不可收拾了……可是,如果把人放在这个长期积累形成的庞大的组织里去磨砺一番的话,大多都会变得没有一点棱角了吧?……当然,偶尔也会有两个超凡脱俗的人才,但我个人对这类人才绝不敢恭维,我特别不喜欢中央机关的那些秀才。他们自视清高,以为自己最聪明最了不起,其实,他们的所谓本事,不过是他们的职位给予的——和这种人不可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人的沟通。他们缺少赤裸裸的东西——人类最‘自然’的东西……”

“明白了,先生……”幸长副教授显然已经招架不住了,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样吧,今明两天之内我必须给他们个答复,怎么样,您可以去一趟吗?”

“你说的是我吗?”田所博士瞪大了眼睛,“哼,找我?——没门儿吧。找来的应该是防灾中心的高峰、气象厅的野末、文部省所属地震预报部的君岛、T大学的山城、K大学的大泉这些人吧。”

“您……搞得真清楚啊。”幸长副教授惊愕得咽了一下口水,“几乎全叫您给说中了。”

“你以为我就那么愚昧无知啊?官厅要召集的——何况又是他们不擅长的科学领域,大概也就这帮人了。肯定是野末出的主意,Y大学的中河原之流恐怕也在其中。都是些像模像样的人物哟!作为学者,这些人的确个个都出类拔萃,在各自的专业里也都颇有建树;但不幸的是,他们也都是些故步自封、一叶障目之人。不仅如此,他们还都是些发表意见谨小慎微、太注重别人对自己发言的反应、什么不得罪人说什么的家伙。更何况这回,听证的人又都是对自然科学完全外行的内阁成员。所以,肯定会慎之又慎——在学术界待久了都会如此。一直为官僚机构所支配,本身又生活在与官僚机构极为相似的世界里,怎么做也跳不出这个框框——因此,渐渐学会了说话谨慎小心,明白了适者生存的道理。虽然责任不在他们,但已成为某种共识了。作为学者,如果一不小心超越身份和研究领域,那只能招来厄运缠身。吃了苦头才记取教训……这些话说起来都恶心。但是,这东西好像已经变成第二天性了,已经使他们再难跨领域地施展自己的才华了——咄咄逼人的冲劲就在这狭窄的框架里渐渐消失殆尽。”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想请先生亲自出马……”幸长副教授就势插话,“就把您目前正在研究的东西……”

“目前的研究?”田所博士站了起来,“你说的是我……目前的研究?说它有啥用?只会被当作疯子,惹来一阵嘲讽!我没有丝毫的确凿证据啊。我拼着命在找的就是这个证据。这个时候,我去讲那些只是处于朦胧状态的可能性,你想会是什么结果!万一传到外边,只能引起混乱。他们会把我当成是异想天开的疯癫科学家。算了,别再啰嗦了,另外,如果我去,必有很多学者不去。野末,还有山城,他们恐怕都不会去。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根本不配当学者的江湖骗子。从行为诡异的新兴宗教那里领取经费,不穿做工考究的西服,连领带的打法都不知道。经常不刮胡子,说话粗声粗气。在公开场合当众骂人,只要是自己专业范围内的事,从来都不知道深浅,张嘴就说。——你要是过分捧我,对你的将来没什么好处,甚至还要受到你朋友的指责,让你丢尽脸面。我不会去,绝对不去!”

“至于我的前途,您大可不必担心。”幸长副教授耐着性子说,“学术界的那些事您又何必总是耿耿于怀呢?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本身就说明您对学术界是知根知底的。您搞研究工作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为这些区区小事就断然拒绝,那可就不像是您的为人了。这对日本来说,太重大……”

“日本……日本吗……”田所博士的表情骤然变得有些怪异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似的哽咽着说,“小小的日本,哈,区区一个国家而已,对我来说它没有任何意义。幸长君,我的概念里只有地球。在几十亿年的漫长岁月里,它从大气和海洋中滋养了无数的生物,造就了人类。尽管它本身的地表一直为自己所抚养的众多物种不断践踏,但却从未终止过对自己命运和历史的缔造。这颗巨大的,但在宇宙中不过沙粒一般的星球,是它,创造了大陆,孕育了山岭,捧托着海洋, 缠绕着大气……积冰载雪,自身内蕴藏着不曾被人类获知的众多秘密。就是这个地球。 我的心……始终放心不下呀。幸长君, 我这样讲,你也许会觉得很可笑。这个温暖、潮湿、凹凸不平的星球……在如此冰冷、没有空气、充满射线和虚无黑暗的宇宙中,用它那湿润的大气温柔地保护着它的肌肤,并用这肌肤的温热滋润大地、滋养植物、耐心地培育着昆虫和那些渺小的生命,这个单纯、温柔的星球……这个太阳系中唯一能够孕育生命的星球……也许地球有其残酷的一面,但是,谁要是想违拗它,那必将是螳臂挡车,毫无意义。而我心中独有这地球。日本,不过是个细小得像一节绳子般的岛子,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