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3/4页)

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父亲的抚恤金继续发放——政府对交通部门的事故受害者还算厚道。她直勾勾地盯着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渴望着离开。可话又说回来了,到了外面,自己究竟能干些什么呢?

四壁仿佛囚笼。父母卧室的平板床还是父亲终日躺在上面的样子,至少从他截肢往下的部分还是。但等她发现自己将毯子卷成两条腿的形状,放在从没出现过两条腿的地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要发疯了。

她收拾了仅有的几件行李(其他的都是父母的,而他们已不在人世),出了公寓,去了附近的殖民接待室,因为她实在想不出如何了此残生,不如一走了之,去一个殖民地,工作到死为止。

“请问姓名?”柜台后的那个男人问。

“贝妲·海蒂斯。”

“这是你迈出的精彩的一步,海蒂斯小姐——未婚,是吗?殖民是帝国为打赢这场战争而定的新战略。通过和平演变,你懂的。你说你叫海蒂斯?这边请。”

你说你叫海蒂斯?他为何面露惊讶的神色?那么兴奋(或者说惊慌)?她跟着他进了一条走廊之隔的屋子,这间屋子舒适、便利,只有一扇门。门口立着一名警卫,她战战兢兢地想,肯定是搞错了,妈咪宝贝想控告她,她是冤枉的。可是,你又该怎么向自认从不出错的人证明清白?

这一等就没个头——两个小时——直到有人开门,她险些崩溃。她自以为险些崩溃,但在推门进来的一位不偏不倚的旁观者眼中,她显得相当镇定——多年前,她就学会了不论遇到多大的难关,都要镇定自若。

可惜进门的不是一位不偏不倚的旁观者。是艾伯纳·杜恩。

“你好,贝妲。”他说。

“天哪,”她答道,“我的天哪,我非得受这样的惩罚吗?”

不知怎么的,他板着脸,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他们把你怎么了,小姐?”

“没怎么。让我出去。”

“我想和你谈谈。”

“我几年前就忘了!我全忘了!别让我再想起来!”

他靠着门,看上去又惊又喜——惊讶的是她说得急切,语气却不动声色,身板挺直,看不出她的慌乱;喜的是她是贝妲,还是那个他多年前爱过,心甘情愿与她分享自己的梦想却又没成功的女人。但眼前的她,已经判若两人。

“我休眠了几年,”他说,“这是我第一次醒来。我要他们加强监测,一旦你的名字申请殖民,就向我发一个暗号。”

“你凭什么认定我会申请?”

“你的父母终有一天要离开人世,一旦他们不在人世,我知道你走投无路。走投无路的人都会去殖民地,总好过自寻短见。”

“求你放了我,你就不能宽恕我的过错吗?”

他急切地说:“过错?你刚才说的是过错吗?你后悔了?”

“后悔了!”她尖着嗓子,不安地说。

“那好,苍天在上,我们再续前缘吧。”

她没好气地瞧着他,“再续前缘,怎么可能!我已经成了一个怪物,杜恩先生,不再是那个小姑娘,而是个能任劳任怨服侍别人的机器人,不再是一个你说什么我就怎么做的女人。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盘磁带。

“你不如,现在就注射森卡,抹掉一切记忆。我再把这个输回你的大脑,等你醒来,会认为自己打定主意,没有回到父母身边,你原本就一心愿意和我在一起。到那时,你还是你,没有变,只有最近几年的记忆都被抹掉了。”

她坐着,一时想不明白。接着,她声嘶力竭地说,“对,对,快些。”他领着她进了一间录制和输入室,里面的人存储了她的记忆,用森卡送她休眠,在药物的作用下,她的记忆荡然无存。

“贝妲。”一个声音轻柔地说。她醒了,赤身裸体,汗涔涔地躺在一张陌生的手术台上。但那张脸和声音却那么熟悉。

“艾布。”她说。

“五年了。”他说,“你父母都已去世。他们得到善终,很幸福。你的选择没有错。”

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做了这么些年的老姑娘,她顿时满面通红。他伸手抚摸着她(那晚差点第一次做爱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不过才几个小时前的事——她有了反应,她打定了主意),她不再难为情。

他们进了他的公寓,纵情地缠绵,在温柔乡里陶醉了几天后,她最终承认自己良心不安,如芒在背。

“艾布,艾布,我梦见他们了。”

“谁?”

“父亲和母亲。你说过都过去几年了,我也明白,但仍觉得仿佛就在昨天,丢下他们不管,我心里过不去。”

“终有一天会过去的。”

可她却偏偏过不去。她时常想起他们,愧疚折磨着她,令她夜不能寐,与艾伯纳·杜恩缠绵的时候,仿佛一把尖刀扎着她的心,在她做着自小就希望能做的各种事情的时候,痛苦折磨着她。

“哦,艾布,”醒来后的第六天晚上,她抽抽搭搭地说,“——艾布,只要能解开这个结,叫我做什么都行!”

他一愣,定定地问:“你说的是……”

“不,不,艾伯纳,你知道我爱你。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爱上了你,至死不渝,甚至从还不知道你的存在时,我就爱上了你。你还不明白吗?我是在恨自己不争气!抛弃我的家人,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懦夫,一个叛徒。他们离不开我,我心里清楚,我知道我抛下他们的时候,他们有多可怜。”

“他们快乐得很,始终没注意到你不在。”

“那是假话。”

“贝妲,求你忘了他们吧。”

“我忘不了。我为什么偏偏就不务正事儿?”

“什么是正事?”他一脸惊恐。(我在害怕什么?)

“陪着他们。他们没几年活头了。如果我陪着他们,如果我陪他们度过最后几年,那么,艾布,我也能心安。哪怕那几年他们饱受病痛的折磨,我心里也能过得去。”

“你就心安理得吧,因为你的确陪着他们。”

接着,他一五一十地,向她托出了一切。

她默默地躺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这么说,一切都是虚构的了?实话实说吧,我就是一个可悲的老姑娘,待在父母家里一天天烂掉,直到他们大发慈悲地死了,我却没胆量自我了断——”

“荒谬——”

“就是个被一个枉费苦心,喜欢扮演上帝的男人救出苦海的可怜虫。”

“贝妲,想想好的方面吧。你既陪着父母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尽到了义务,又能够继续自己的生活,不被痛苦的记忆所裹挟。你不必非得成为原先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