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废墟上

虽然战火并没有蔓延到法租界里, 虽然出于安全的考量,也是为了让沈璁放心,裴筱最近半年已经很少出门了, 但其实他可以想象到租界外是怎样一副水深火热的景象。

毕竟, 当初如果不是为了躲避战乱,他大概率也不会千里迢迢从北平逃到上海来。

所以,当汽车开到梧桐路附近,因为道路毁坏和街面上混乱的状况, 保镖不得不带着他弃车步行时,即便还不知道这附近今天发生过空袭,他也是不会乱跑的。

当时隔着一条街,就是自己曾经租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他只能默默祈祷程太太一家会没事, 甚至希望囡囡已经被送去了乡下的奶奶家,尽管, 那里很可能也已经不再安全。

然而就在这时, 他听到了一阵熟悉且恐怖的轰鸣声——

那是飞机从低空掠过时发出的尖啸。

紧接着, 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街上原本就混乱不堪的秩序在一瞬间崩溃, 人们四散奔逃,推搡尖叫。

就是在那个时候,裴筱和保护着他保镖被人群冲散了。

恐慌带来的骚乱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 裹挟着他越走越远,等好不容易钻出人群时, 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片废墟之上。

这里是他初到上海时一直租住的地方,一直住到被沈璁“拐”进了马斯南路二十七号, 但他却完全没有认出来曾经熟悉的小巷, 因为他和程太太一家合租的那栋二层小楼, 早已经被夷为了平地。

直到,一个匆匆经过身旁的人认出了他。

“……裴老板?”男人疑惑地打量着裴筱,愣了愣才道:“真是你啊?”

“你不是都搬去租界里享福了吗?怎么这个时候还往回跑啊!”

男人灰头土脸,额头上还有伤,裴筱定睛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来,对方是原本弄堂里的街坊。

虽然在这里住得时间不算短,但除了风月场里必要的应酬,他平常的性格并不外向,话也不多,弄堂里的邻居除了楼下的程太太一家,大部分人他都不知道名字,只是见面会点头微笑,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面前的男人他也不记得具体是谁,但仔细看看便知道,是熟脸。

不止面前的男人,当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左右望望才发现,这附近无论是跪在废墟上嚎啕大哭的女人,还是快步奔逃的背影,都是他眼熟的。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刚刚想逆着人群走回去找保镖,却阴差阳错走到了自己曾经租住的小巷。

而下一刻他也马上会知道,这里,就是刚刚爆炸发生的地方。

因为他面前负伤的男人很快催促道:“算了,别想了,来都来了,赶紧跟我救人去!”

天越来越暗,已经有零星的雨点落下,仿佛正试图一点点包裹住爆炸溅起的滚滚尘埃。

而就在此时,另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与时节极不相称的单薄衬衫,也逆着奔逃的人群,终于走进了这片废墟。

跟曾经经历过战乱的裴筱不一样,当沈璁踏入曾经熟悉,现在却已经不复存在的小巷,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何为满目疮痍,何为触目惊心。

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乱,但他读过书,也会看报,知道恐慌带来的拥挤和踩踏,很多时候可能比炸弹落地的一瞬间还要可怕。

而恐慌,就是今晚最浓重的夜色。

只要想到空袭发生时裴筱就在这附近,想到对方可能现在还在这里,他整个心都揪了起来。

因为建筑物被大面积摧毁,他只能凭借着那棵大榕树被炸断后留下的残骸,找到巷口的位置,然后顺着记忆中的方向往,摸索着巷子里走。

一路上,他没有看到半个警察或是政府的人出现维持秩序,抢救伤患,这里仿佛是一片已经被世界抛弃的人间炼狱。

只有一些明显刚刚经历过空袭,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的普通民众自发地组织起来,抢救那些不幸被废墟掩埋的亲人朋友;他们之中很多自己身上也带着伤,能用的工具也只有一双手而已。

沈璁经过时,看到几人合力也抬不起一块水泥板,也会出手帮忙,但每当废墟被扒开,露出下面被掩埋的人,他又会赶紧背过脸去,快步离开。

他太想马上找到裴筱了,又深怕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他看着方向,数着步数,估摸着自己差不多也该走到裴筱之前租住的小二楼了。

如果裴筱真的是担心之前那个小女孩,现在应该就在这附近,但他举目望去,却没有再混乱的人群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尽管场面混沌一片,尽管空气里满是浮动的灰尘,几近遮天蔽日;但裴筱是会发光的,如果在这附近,他就一定能一眼看到。

今天的天气本来就不好,刚才已经开始有零星的大颗雨点落下,天就快彻底黑尽了,这附近又刚刚经历过如此恐怖的空袭,电力系统肯定也全面瘫痪——

如果不能赶紧把人找到,等天一黑,大雨倾盆,裴筱总不能在这片废墟上过夜。

沈璁知道,等明天一早,等天再亮起来时,想要在这样混乱的城市中寻找一个人,就已经无异于大海捞针。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线索却那么少,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裴筱。

巨大的无力感和焦虑层层袭来,压得人喘不上气,他缓缓低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在下一秒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他盯着脚边一块被炸断的木板,目眦欲裂。

木板的边缘,露出折扇的一角,正是当初他托秘书买来送给裴筱的那把檀香扇。

当初刚把裴筱接到马斯南路二十七号时,为了不让对方出门,出租房里的东西,都是他派手下搬道家里来的;后来裴筱还跟他抱怨过,没有找到那把檀香扇。

难道……

裴筱是回来找扇子了?

那……

沈璁根本不敢想下去,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发闷,张大嘴急促地呼吸。

像是吸进了太多空气里的尘埃,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躬着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才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站立。

他看见大颗大颗的雨滴落在自己脚边,在被炸断的泥板上留下一圈圈黑色的印迹,当中突然出现了几滴鲜红,在这片灰暗夜幕下,就好像黑白电影里混进的一点彩色。

喉头涌起一阵滚烫的咸腥,他抬起袖子横着抹了一把才发现,原来——

他在咳血。

然而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已经不是自己,只是突然恐惧,这不是个好兆头。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钻进了他的耳朵。

“……七爷?”

裴筱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如一汪清亮的泉水,穿过漫天的尘埃,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