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千里之外(第2/2页)

见她猜到了,王衡呵呵一笑,将蜡丸捏碎,取出其中龙眼肉大小的蜜丸递到她嘴边。

人老成精,这些日子以来两个孩子的眉眼官司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子质平时那样沉稳的一个人,才刚跑得都气喘了,可见悬心。

若在一天之前,马冰或许会觉得甜蜜,可昨天袁媛的事情突然给她提了个醒: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与这许多人有了如此深的牵绊。

对寻常人而言,这自然是好事,但于她……

她和大家是不同的,甚至她来开封的动机都不单纯,她的过去和将来都被血色迷雾笼罩,充斥着最刻骨的仇恨。

别人看到的一切,都是她想让他们看到的,如今的欢声笑语不过镜花水月。

终有一日纸包不住火,这份虚假的快乐就会瞬间粉碎。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被欺骗,他们会怎么想?

这几个月的快乐是偷来的,她是可耻的骗子和小偷。

只不过冬天太冷,而这里的人都太好了,时间一长,她就忍不住贪恋这点温暖,忍不住欺骗自己,觉得自己仿佛也是这里的一员了……

但一个内心被仇恨充斥的骗子和小偷,怎配品尝情爱滋味?

她没有退路,也不可能有退路。

看着连在睡梦中也紧锁着眉头的马冰,王衡叹了口气。

药起了作用,马冰迷迷糊糊睡了一整天,中间半梦半醒又起了喝了两次药,然后继续睡。

她做了许多梦,梦见了遥远的凉州城,梦见城破当日连天的战火和厮杀声,曾经高远的蓝天想冰面一样碎裂。

她梦见了爹娘和哥哥。

梦境是那样真实,以至于她几乎又感觉到他们的指尖碰在自己脸上时的柔软和温度。

然而裹挟着沙尘的风刮过,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色。

她的胸口剧痛,浓烈的血腥气充斥鼻腔,低头,剑尖戳在那里,血吧嗒吧嗒流下去……

马冰骤然惊醒。

她双眼大睁,捂着胸口望向房梁,剧烈喘息。

汗水湿透被褥,她简直像刚从水里提出来的。

是梦啊。

她的心脏在手掌下剧烈跳动,一下,又一下。

那里有一寸伤疤,只差一点点,神仙难救。

她本该死了的,是乳母将她死死护住,拼命用身体撑起一点空间。

马冰用手背盖住双眼,慢慢平复呼吸。

这样的仇恨,怎么能忘!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吐了口气,再睁开眼时,已经变成平时的平静。

清凉丸果然有奇效,那高热来势汹汹,竟也被压下去了。

只是烧了一日,又没吃饭,四肢仍是酸软。

但马冰还是撑着换了被褥,又去里间烧水,简单地沐浴,换了衣裳。

一身轻松。

手还有些抖,马冰拿着手巾一点点擦头,这才发现原来天都黑了。

外面竟还在下雨,细密的雨点击打在窗纸上,噼啪作响。

睡了一日,有些闷,她过去开了一扇窗子,湿润的凉风扑面而来。

她闭着眼狠狠吸了一口,一抬头,就见院门口站着个人。

是谢钰。

他大约也没想到马冰会忽然开窗,四目相对的瞬间,脸上短暂地出现了一点名为错愕的情绪。

院子里起了灯,昏黄的烛光随风摇曳,在雨中照出一个个光圈,平添三分旖旎。

蔷薇墙整个被浇透,甜腻的花香然若实质,细细密密贴在身上,令人头晕目眩。

谢钰撑着伞的手指紧了紧,抬步迈入药园。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袍子下摆都湿了,在灯光下呈现出海水般的深色。

“你,好些了?”谢钰在距离窗边两三步远的地方站住,成串的雨珠隔在他们之间,像分开两个世界。

一整日了,虽然王衡一直说“好多了”“没有大碍”,可不亲眼见过,总不放心。

马冰右手按在窗棂上,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嗯。”

不应该让他过来的,她想。

可是……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克制却总在看见这个人的瞬间变得岌岌可危。

谢钰忍不住又上前一步,挡住风,细细打量她的面色,“一日没吃东西了,饿不饿?”

好像瘦了些,眼窝都深了似的。

马冰才要往后退,没想到他忽然说这个,下意识点头,回神后又马上摇头。

“吃不下。”

确实饿,也确实吃不下。

一整天了,光药就灌了三碗,现在一打嗝都是酸苦味,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

谢钰抿了抿唇,似乎有几分懊恼。

他以前从未操心过什么人,如今说起这些话,也有些生疏。

外人总说小侯爷才思敏捷,学富五车,可今时今日,竟连点像样的话都说不出……

他从袖袋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王太医用药素来极苦,你……吃些蜜煎。”

他记得她很爱吃甜,方才便鬼使神差去街上买了点蜜渍栗子。

他从未买过这样的零嘴儿,当时挑花了眼,还是掌柜的说,姑娘们都爱吃这个,拿来送心上人,准没错儿。

心上人……多甜蜜的称呼。

马冰心中顿时泛起一股混杂着甜蜜和酸涩的情感。

这情感在她胸腔内不断翻滚,沸腾,膨胀,呼之欲出。

可她不能。

她看了他一眼,抬手关窗。

“我现在……不爱吃了。”她定了定神,稍显生疏地行了一礼,“还未谢过大人的药,如此贵重,恐怕无以为报。”

刚堆砌起来的暧昧瞬间消散。

谢钰的心一沉。

她以前从不这样行礼的。

就好像……在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

谢钰才要说话,就见马冰笑了笑,“大人公务繁忙,我已好了,大人可以不必再来。”

见面三分情,不见面……最好不过。

本来么,自己就对外宣称是个大夫的,大夫而已,何必非搀合着去学人家破案?

绕来绕去,反把自己绕进去。

这样的话,这样的笑,让谢钰恍惚觉得又回到数月前他们初见的那一日。

不,甚至比当日还多了几分刻意的疏离。

窗子合上的瞬间,谢钰的手突然按住窗框。

细密的雨滴顺着手腕打湿袍袖,他恍若未觉,只微微垂着眼,直直看着她,“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