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妈妈如果有一天不见了, 玚玚会不会来找妈妈?”言子悠用手掌托着下巴,漂亮的眼睛灌满了笑意,正期待地盯着言玚看。

她打理精致的长卷发被蕾丝发带虚浮的拢住, 随意搭在胸前, 墨绿色的长裙将她皮肤衬得白到发光。

言玚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小小的躯壳里, 刚步入初中的他捏着手中的钢笔,正懒洋洋地趴在客厅的地毯上写着作业——言子悠不喜欢他一板一眼坐在书房学习, 她觉得这会让言玚看起来像个小书呆子。

短暂的茫然过后,言玚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不会找,我还要上课, 而且爸爸会把妈妈带回来的。”

“妈妈一生气就喜欢往外面乱跑, 但爸爸每次都能猜到你在哪。”

而之后的结局也表明,对方确实总能找到言子悠。

只不过这次并没有把她完好的带回来而已。

“一定要走么?”言玚平静抬起头与她对视, 给出了不同的反应。

言子悠像是被这个问题扰得有些无措,心虚似的用手指缠绕着发梢, 明艳的笑容都收敛了几分,如同被戳中了什么让人难过的心事。

“可能是哦。”她捏了捏言玚奶膘未褪的脸,美甲上的碎钻戳得言玚有点痒, “人生有太多不确定啦, 虽然妈妈很舍不得畅畅,但也许某天我会想要成为一缕风呢。”

她笑得娇俏,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完全没意识到, 自己说出来的假设对依赖着母亲的孩子有多残忍。

言子悠顿了顿, 站起身揽住了言玚的腰, 努力地想像小时候那样把他抱起来转圈, 可惜言玚在年初就已经开始快速抽条,此时身量都快长到她肩膀了。

尝试未果的言子悠似乎有些遗憾,她故作无所谓地接上了刚刚的话尾:“也可能是一尾浪,一只鸟,一颗星星,或者一抹阳光。”

说完,她却止不住地咳嗽了好几声,欲盖弥彰般地用掌心轻轻覆上了言玚的眼睛:“畅畅喜欢什么?”

言玚这才留意到,言子悠实在是太白了,不是健康的白皙,而是一种泛着层雾似的苍白,配上樱桃红的指甲,甚至隐隐透出几分不太正常的病态。

他有些发怔。

梦境实在太有欺骗性了,他实在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他多年来一直不愿尝试触碰的深层记忆,还是大脑在自动进行着一种「艺术化」的细节补全——

毕竟已经去世了的人,皮肤看起来的确不应该太健康。

思绪还在沉默翻涌,酝酿了许久的话却不由控制地从喉口流出,虽然言玚已经做好与过去切割的准备了,可哪怕这只是场虚幻的演习,他依然有些颤抖:

“你变成晚霞吧,我喜欢晚霞。”

“这样以后每次见到你,都说明第二天会有很好的天气。”

言子悠将言玚的答案嘀咕了几遍,像是很满意似的,从身后轻盈地将他缓缓抱住了:“没问题,畅畅想要什么都可以。”

“妈妈。”言玚淡淡地喊了一声,他深吸了半口气,停顿了片刻,才终于把盘亘在心里十多年的不解倒了出来,“你最近总是问我这种问题,是在为抛弃我做铺垫么?”

对方没有解释的离开一直是言玚复杂心结的一部分,这种被轻易割舍掉的感觉并不好受,对方凄厉的死亡也依然没能将这种被遗弃感消磨,反而让它成了这辈子都难以等到回应的谜团。

言玚仿佛被塞进了母亲极爱自己又不爱自己的狭窄缝隙里,唯一可以让这个不确定坍缩的观测者,已经给不出他答案了。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虚无的梦境里,将过去重新构建,将自己的遗憾填补。

言玚从前不想也不敢去触碰这段记忆,但现在不同了。

他知道,在他睁开眼的那刻,不管自己有多破碎,都会有人敏感察觉到,柔软地亲吻他的额头,如同在哄一个梦魇住的孩子般,用能渗透进每一寸不安的语气笑着问他:“睡得不好么?”

“怎么这么委屈?”

……

言子悠的身体似乎僵了僵,在反应过来的瞬间却将言玚紧紧搂进了怀里:“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的宝宝,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言玚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她听起来像是很难过的样子:“妈妈舍不得你的,但妈妈不能带你一起走。”

“你还要健健康康的长大,去做想做的事,结识意气相投的朋友,与喜欢的人坠入爱情。”

“顺利的话,你会在体味世界上无数快乐的过程里慢慢变老,如果足够幸运,那也许会有人能一直陪你完整着这个过程。”

“妈妈只是你那些快乐里很小的一部分,同样,你也是妈妈很小的一部分,所以不用遗憾。”言子悠亲了亲言玚的发顶,有些怅然地自言自语道,“我已经足够自私了……”

下一秒,她笑着牵起言玚的手,漂浮着似的,领着言玚往屋外走去:“别这么认真学习啦,你已经很厉害了,第一名。”

“我们去看晚霞吧……”

在走出房门的瞬间,场景却猛然跳转——

梦是不需要有什么逻辑的。

想见谁不一定能见到,不想见的人也总会莫名出来叨扰。

“抱歉,我这边有些抽不开身,景城那个项目你自己可以么?”已经毕业一年了的柏鹭,开车来接答辩完的言玚回公司,却在他还没坐稳的时候就直接将这个询问抛了出来。

言玚不免怔了怔。

对了,这是他除开前不久那次,最后一次回景城前的场景。

他原本是不想亲自去谈的,是因为柏鹭的再三请求、以及对方许诺的「会陪着一起回去,想看看你生活过的城市、儿时的家」,言玚才应承下来的。

结果人家日理万机,临行前放了他鸽子。

但言玚记得,自己当时好像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平淡地答着「可以,这个项目比较容易」。

没有任何不悦,也懒得去跟对方解释他先前的抗拒。

而柏鹭也没问,他只是很欣慰似的,带着逗弄的笑意揉乱了言玚的头发,像个成熟稳重的合格恋人一般,喊着他给言玚起的学生时代限定的昵称,温和地夸奖道:“真厉害呀,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第一名。”

……

于是言玚自己回了景城,住在了公司订好的酒店里没有回家,在返程前一天,才独自去墓园看了言子悠。

多日奔波的疲累与低落微妙的情绪混杂,言玚沉默地坐在石阶上不知听了多久的蝉鸣,最后甚至都靠着墓碑睡着了,还是临近闭园的时候管理员把他叫醒的。

那天在下山的途中,言玚不小心走错方向,开进了一片私家海滩。

那的主人是对退休多年的老夫妻,儿女早就移民了,而他们则是故土难离,互相陪伴着在这里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