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伤心千叶城 01(第5/7页)

凯斯转过身,穿上外套,拉开眼镜蛇的枪栓。

在紧闭的房门之后,他默默期望跟踪者会以为自己已从另外那扇摇摇欲坠的门里逃走。脉搏的震动透过弹簧枪膛放大,眼镜蛇的青铜尖角微微震动。

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只听见起伏的警报,游戏里的巨响,和自己沉重的心跳。恐惧在这刻袭来,如同被遗忘的老友。不再是药力下冰冷敏捷的疑惧,只是简单的、原始的恐惧。他长久生活于焦虑之中,已经忘记了这种真正的恐惧。

有人曾经死在这样的隔间里。他可能会死在这里。他们可能有枪……

走廊另一头传来一声巨响。一个男人用日语呼喊。一声惊恐的尖叫。又是一声巨响。

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走近。

走过他面前紧闭的门。停住。三次悸动的心跳。又回到门口。一,二,三。靴跟在粗糙的地毯上摩擦。

药力所带来的勇气终于彻底崩溃。恐惧让他完全失去理智,所有神经都在尖叫,他把眼镜蛇塞进套筒,奔向窗口,未及思考便已腾空而起,跃出窗外,开始坠落。他跌落在路面上,双腿传来阵阵钝痛。

一间半开放的网路亭中传出一丝光线,照亮一堆废弃的光纤和控制台残骸。他落下时扑在了一块潮湿的电路板上;他翻过身,躲进控制台的阴影里。楼上那窗框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游戏厅里的咆哮声被后墙隔断,那起伏的警报听起来便更加响亮。

一只脑袋在窗户里出现又消失,背后映照着走廊中的荧光灯。那人又出现了,但他还是看不清长相,只看见眼睛上闪过的银光。“靠。”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一口斯普罗尔北部口音。

那人再次消失。凯斯躺在控制台底下,慢慢数到二十,然后站起身来。精钢的眼镜蛇还在手中,他过了几秒钟才想起来是什么东西。他护着左踝,一瘸一拐地朝巷子深处走去。

新给他的是南美版瓦尔特PPK枪的越南仿版,首击双动模式,扳机沉重,已经有五十年枪龄。这把枪适用点22长枪子弹,凯斯真希望能有叠氮化铅弹药,而不是新卖给他的中国造简易空尖弹。但它怎么说也是把手枪,还有九发子弹。他离开生鱼片摊子,沿着志贺街而行,手在衣兜中不断把玩,拇指在黑暗中一次次滑过那飞龙形状的鲜红色塑料枪柄。他已经把眼镜蛇托付给了仁清街上的一只垃圾桶,又空口服了一枚八角药片。

在药力的照耀下,他沿着志贺街走到仁清街,再转上梅逸街。尾巴已经不见了,他想,很好。他得打电话,得做生意,刻不容缓。沿着梅逸街朝港口方向走一个街区,有一座以丑陋黄砖盖成,毫无装饰的十层办公楼,此刻窗户都已经暗了,但伸长脖子还能看见楼顶微弱的亮光。大门外的霓虹招牌已经熄灭,上面有一堆日本文字,下面写着“廉价旅馆”。凯斯不知道这地方还有没有别的名字,反正人人都管它叫“廉价旅馆”。他从梅逸街上的一条小巷走进楼里,透明电梯井的底端已经有电梯在等候。这栋楼本来不是旅馆,电梯也是后来才用竹子和环氧树脂绑上去。凯斯爬进这个塑料笼子,用一片毫无标志的硬磁条钥匙打开电梯。

凯斯自从来到千叶城后,就按周租用了“廉价旅馆”的一个棺材屋,但他从来不在这里睡觉。他睡觉的地方更廉价。

电梯里有香水和烟草的味道,墙上满是刮花和指印。电梯经过五楼,他看见仁清街上的灯光。他的手指不断敲击着枪柄,笼子咝咝作响地慢下来,彻底停下时照旧猛然一晃,他淡然处之。

他走出电梯,步入一个庭院,算是大堂兼草坪。地上铺着草地模样的方形绿塑料地毯,正中有台C形电脑控制台,一个日本少年坐在后面看课本。白色的玻璃纤维棺材屋装在工业框架里面,一共六层,每侧十只。凯斯朝少年点头致意,一瘸一拐地穿过塑料草坪,朝最近的梯子走去。这栋楼顶上的廉价覆膜席子吹风时会响动,下雨时会漏水,但是这些棺材不用钥匙很难打开。

他爬上第三层,来到92号,铁网铺成的悬空走廊在他身下震动。这些棺材屋长三米,卵圆形的门有一米宽,近一米五高。他把钥匙放进锁孔,等待管家电脑确认。磁性门闩令人安心地滑开,屋门随着弹簧吱呀声升起来。他爬进棺材屋,荧光灯亮了起来,他拉上身后的门,拍了拍控制板,激活了手动门闩。

92号房里只有一台标准的日立牌口袋电脑和一只小小的白色泡沫塑料保温箱。保温箱里装着三块十公斤的干冰板,经过仔细包裹以延缓挥发,还有一只实验室用的铝制烧瓶。凯斯跪在棕色记忆棉地板兼床板上,从口袋里掏出新给他的点22手枪,放在保温箱的最上层,然后脱下外套。棺材屋的电话内置在一面墙里,对面的公告板上用七种语言写着酒店规则。他拿起粉色话筒,凭记忆按下一个香港的号码,听那边响了五声便挂断。他那只日立牌电脑里有三兆字节炙手可热的随机存取存储器,但买主不接电话。

他又按下一个东京新宿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说的是日语。

“蛇人在吗?”

“有你消息很好,”蛇人从分机接了进来,“我在等你电话。”

“我弄到了你要的音乐。”他扫了一眼保温箱。

“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们现金流有问题。你能先发货吗?”

“伙计,我真的很缺钱……”

蛇人挂断了电话。

“去他妈的。”凯斯对着嗡嗡响的电话说。他盯着那把廉价小手枪。

“诡异,”他说,“今晚看起来很诡异。”

天亮前一个小时,凯斯走进“茶壶”,双手揣在外套兜里,一只握住租来的手枪,另一只握着那个铝瓶。

拉孜坐在靠里的桌旁,用啤酒壶喝着水,他那一百二十公斤重的身子软软地靠在墙上,压得椅子吱呀作响。一个叫库尔特的巴西小孩在吧台里,给一小撮不太吵闹的酒鬼斟酒。拉孜举起啤酒壶,塑料胳膊嗡嗡作响,光头上薄薄铺着一层汗水。“大师朋友,你看起来不太好。”他露出一口湿乎乎的烂牙。

“我挺好,”凯斯笑得像具骷髅,“非常好。”他窝进拉孜对面的椅子里,双手仍在口袋中。

“没错,你就这么晃来晃去,靠酒和毒品摆出副刀枪不入的样子。能证明自己没有很不爽,是吧?”

“你能不能别揪着我不放,拉孜?见到魏之了没?”

“能证明自己又不恐惧,又不孤单。”酒保自顾自接下去,“听从恐惧的召唤吧。它可能是你的朋友。”

“拉孜,你听说今晚游戏厅里有打斗吗?有人受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