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为什么讨厌我(第2/3页)

他记得分别的那天是黄昏,残阳如血,黑街城下百草枯折,白雪迢遥。

他骑着马,手里牵着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绑着苏如晦的两只手。苏如晦跌跌撞撞,跟在他的马后。他忍着,没有回头,策马走出城门,却不由自主把步子放得乌龟一样慢。

秘宗军队阵列城下,出阵接人的人是个高挑冰冷的男人。那个男人一袭玄黑色缺骻袍,高高坐在马上,抿着淡色的唇,眉目间没有温度,仿佛积淀了许多年的霜雪。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韩野的马后,直到韩野停在他的面前。

苏如晦久不见天日,用手遮着光。他见到对面的人,扬起苍白的笑容,道:“是你啊,桑持玉,好久不见。”

男人下了马,韩野把绳子丢给他,“苏如晦给你们了,履行你们的诺言,退兵。”

男人接过绳,注视着苏如晦。

“苏如晦,你病了。”

苏如晦把手举到男人面前,惨兮兮道:“我说桑哥,你不会这么狠心把我拉在马后跑吧?我脚好痛啊,帮我解个绳子呗,我一定安安分分跟你走,不捣乱也不逃跑。”

桑持玉蹙着长眉看了眼他的脚,没有解开他的束缚,而是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不用这么提防我吧。”苏如晦叹道,“咱俩系一块儿,要是我出恭掉茅坑里了,你岂不是得跟着一起掉下来。”

桑持玉把他打横抱起放上马,接着自己也上了马。这个目中无人的男人从头至尾没有看韩野一眼,仿佛韩野同那些充作背景的山川草木没有什么分别。若是平时的韩野,早已一团火往他脸上扔了。但那时的韩野无心理会桑持玉傲然的冒犯,只一心盯着苏如晦。

他窝在桑持玉的怀里,喋喋不休的声音顺着风遥遥传来。

“你觉不觉得咱们俩的姿势有点儿暧昧?”

桑持玉似乎习惯了他无聊的扯淡,并不搭理他,沉默着抓起缰绳,策马回军阵。

“桑哥,你的大宝贝硌着我了。”

韩野:“……”

韩野有些着急,苏如晦这家伙天生嘴欠,在黑街也就罢了,现在他竟敢在桑持玉面前胡闹。桑持玉凶名在外,韩野很怕桑持玉一怒之下把苏如晦给斩了。然而那个握着缰绳的男人什么都没说,只弯下腰,从马侧取出一个水囊,塞进苏如晦怀里。

“若说渴了,便喝水。”他说。

他们二人渐渐远去,没入黑压压的军阵。

那时韩野伫立在原地,停了许久许久,久到桑持玉抱着苏如晦的身影消失,乌泱泱的秘宗军阵全数撤退。

他想,他还能和苏如晦再见么?

现在他知道,那次便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他说他要热热闹闹地远行,他要所有极乐坊弟兄一起摔杯送他,祝他下辈子投个享福的好胎。”韩野涩声道,“可我让他失望了,他一个人死在秘宗,无人相伴,孤苦伶仃。他说极乐坊以后靠我了,可我让弟兄死在妖物爪下,无能为力。”

果然是营地出事儿了,苏如晦叹了口气。雪境长城之外便是一望无际的雪原,营地上方毫无遮拦,妖族一抓一个准。早些年他本来想布雷火星阵在营地地下,一方面解决寒冬苦寒难挨的问题,一方面又能保卫营地。可惜没等他改良星阵,他就回了秘宗。

“阿七,”韩野低头看自己的手掌,“他会怪我么?”

“放心吧,不会的。”苏如晦揉着猫肚子,说,“况且……坊主,据我所知,你一直没找到那个出卖密道的叛徒。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出卖密道的,就是苏如晦本人。”

韩野和桑宝宝俱是一怔。

韩野眯起眼,“你在说什么鬼话?出卖黑街密道,等于出卖苏如晦自己。秘宗早已颁布悬赏令缉拿苏如晦,秘宗一但得知黑街方位,定然以捉拿苏如晦为首要任务。阿七,你虽嫉妒他,却也不必抹黑他的身后名。”

桑宝宝仰头望着苏如晦,苏如晦却不愿多说了,只敷衍道:“我瞎说的。”

韩野拧着墨黑的长眉看了苏如晦半晌,似乎想到什么,忽然站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踅身走进雪地,等候的极乐坊术士现身,为他打开无相法门。韩野似乎十分焦急,招呼都没打,直接消失在法门之后。

桑宝宝仍在思索,苏如晦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苏如晦出卖苏如晦”的话儿,这很可能就是当年的真相。可是苏如晦为何要出卖他自己?为了将超一品肉傀儡图纸交给江雪芽么?可若苏如晦在黑街,秘密会面江雪芽的难度远比在被囚在秘宗时要低。况且,他二十五岁那年,恐怕还没有画出超一品肉傀儡。

那是为了什么?

桑宝宝正想发动“读心”秘术,突然发现苏如晦的手停在他不可说的部位。这厮几根手指分开,摁着他的肚皮揉了揉,还低下头扒他的毛,嘟囔道:“咦,乖宝,你肚子上长了好多小疙瘩。”

桑宝宝浑身一震,用力咬了一口苏如晦的手指。苏如晦嘶了一声,手里松了劲儿,桑宝宝立时跑了个没影儿。苏如晦捧着手指看,指尖被咬出了一连串的血珠子,针扎似的疼。

别人说猫养不熟,或许是真的。他给桑宝宝吃,给桑宝宝喝,还把炕让给桑宝宝睡。可是桑宝宝成日动不动朝他哈气,踩他,咬他,有时候还对着他亮爪子。桑宝宝讨厌他,桑持玉也讨厌他,这一对未曾谋面的父子,在这一点倒出奇的相似。

苏如晦又开始难过了,心慢慢从腔子里落下去,沉进了水里似的,闷闷的难受。天地广大,大雪呼呼地下,风雪落寞,他也落寞。

他站起身,取来一把油纸伞,出了门。

江雪芽策马回府邸,刚下马,便见苏如晦坐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只不过一天没见,这小子似乎颓靡了许多,耷拉着眼皮,像棵蔫巴巴的野草。

江雪芽用马鞭敲他的头,“你好像一条丧家之犬,怎么,来我家门口讨饭?”

苏如晦拨开她的马鞭,道:“桑持玉跑了,帮我找找他。”

江雪芽把马鞭丢给侍从,道:“行,我派人去寻,找到了告诉你。”

“不用告诉我,他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苏如晦把脸一别。

江雪芽看了他一眼,表情十分鄙夷,“你俩真有病。你真不想见?本官忙得很,你不想我就不找了。”

“想。”苏如晦垂头丧气。

江雪芽打量他,苏如晦这厮心大得没边儿,她很少看到他这般颓废的模样。江雪芽问:“他为什么要跑?”

苏如晦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大约是讨厌我吧。师姐,他怎么能几十年如一日地讨厌我?我重生以来,日日天不亮起来给他做饭,恪守他的戒律,滴酒不沾。别说伎馆了,便是酒楼茶馆,我连门槛都没踩过。我安分守己,没做任何出格的事儿。我都这样儿了,他还是讨厌我。”苏如晦恨恨道,“既然如此,我倒不如继续当纨绔。没日没夜喝酒,没日没夜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