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故事(第8/14页)

“我有的,身份识别卡,在这儿。”他指着右肩头。

我在那儿摸到一粒谷子大小的硬物,摇摇头:“不行的,那是300年后的识别卡,在这个时代没有相应的底档。而且,现在使用纸质身份证。”

我与他面面相觑。我小心地问(怕伤了他的自尊心):“难道你一点不知道300年前的情况?你们来前没作一点准备?”舌头下压着一句话——“就凭这点道行,还想完成你们的崇高使命?总不能指靠被杀对象事事为你想办法。”

戈亮脸红了:“我们走得太仓促,是临时决定,随即找大妈妈,催着她立即启动了时间旅行器。”

我沉默了,生怕说出什么话来刺伤他。过了一会儿,他闷闷地说:“真的没办法?”

“去以色列真的没办法,除非公开你的身份,再申请特别护照。那是不现实的。去越南可以吧,那儿边界不严,旅游团队很多。我给你借一张身份证,大样不差就能混过去。你可以随团出去,再自由活动,只要在日程之内随团回国,可以通融的。我找昆明的朋友安排。”

他闷闷地说:“谢谢。”扭头回自己屋。

我心中莞尔:这孩子进步了,知道道谢了。自从他到我家,这是第一次啊。

我很快安排妥当,戈亮第二天就走了。让这个家伙搅了几天,乍一走,屋里空落落的,我反倒不习惯了。现在,我可以静下心来想想,该如何妥善处理这件事。我一直在为他辩解:他的决定是一时冲动,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很可能不会付诸实施。而且——也要考虑到动机是高尚的。说句自私的话吧,如果不是牵涉到我的儿子,说不定我会和他同仇敌忾,帮他完成使命的。毕竟我和他是同类,而大妈妈是异类。即使现在,我也相信可以用爱心感化他,把杀手变成朋友。

但晚上看到的一则网上消息打破了我的自信:以色列特拉维夫市的一名天才少年莫名其妙地被杀害。他今年13岁,已经是耶路撒冷大学的学生,主攻量子计算机的研究。凶手随即饮弹自毙,身份不明,显然不是以色列人,但高效率的以色列警方至今查不到他进入国境的任何记录。

网上还有凶手的照片,一眼看去,我就判定他是戈亮的同伴或同谋。极健美的身躯,落难王孙般的高贵和寡合,懒散的目光。我不知道大妈妈是否警告过被杀的少年或其父母,但看来,无所不能的大妈妈并不能掌控一切。

现在我真正感到了威胁。

七天后戈亮返回,变得更加阴沉寡言。我想他肯定知道了在以色列发生的事。那位同伴以自己的行为、自己的牺牲树立了榜样,催促他赶快履行自己的责任。这会儿他正在沉默中淬硬自己的感情,排除本性的干扰,准备对我下手了。我像个局外人而非凶杀的目标,冷静地观察着他。

我问他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要多住一段时间。如果他决心融入“现在”,那就要早作打算。戈亮又发怒了:“你是要赶我走吗?”

我冷冷地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话说出口前要掂量一下,看是否会伤害别人。你应该记住,别人和你一样也有自尊心的。”

我撇下他,回到书房。半小时后他来了,认真地向我道歉。我并没有打算认真同他怄气,也就把这一页掀过去了。午饭时他直夸我做的饭香,真是美味。我忍住笑说:我叫你学礼貌,可不要学虚伪,我的饭真的比300年后的饭好吃?他说真的,一点不是虚伪,我真想天天吃你做的饭。我笑道:那我就受宠若惊啦。

就在那天下午,他突然对我敞开心扉,说了很多很多。他讲述着,我静静地听。他说300年后世界上到处是大妈妈的大能和大爱,弥天漫地,万物浸泡其中。大妈妈掌控着一切,包括推进科学,因为人类的自然智力同她相比,早就不值一提了。大妈妈以无限的爱心为人类服务,从生到死,无微不至。人类是大妈妈心爱的宠物,比你宠灵灵更甚。你如果心情不好,可以踢灵灵一脚。大妈妈绝对不会的,她对每个人都恭谨有加。她以自己的高尚衬托出人的卑琐。生活在那个时代真幸福啊,什么事都不用干,什么心都不用操。

“所以我们三个人再也忍不住了,决定返回300年前杀死几个科学家,宁可历史倒退300年。”他突兀地说。

他只是没明说,要杀的人包括我儿子。

我想再落实一下大妈妈说过的话。我问:“大妈妈知道你们此行的目的不?”

“我们没说,但她肯定知道,瞒不过她的。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她。”

“既然知道,她还为你们安排时空旅行?”

戈亮冷笑:“她的誓言是绝对服从人类嘛。”

那么,大妈妈说的是实情。那么,三个大男孩是利用她的服从来谋害她。这种做法——总好像不大地道吧,虽然我似乎应该站在戈亮的立场上。

还有,不要忘了,他们杀死大妈妈,是通过杀我儿子来实现呢。

很奇怪,从这次谈话之后,戈亮那个行动计划的时钟完全停摆了。他把凶器顺手扔到墙角,从此不再看一眼。他平心静气地住下来,什么也不做,真像到表姐家度假的男孩。我巴不得他这样,也就不再打问。春天,小草长肥了,柳絮在空中飘荡,还有看不见的春天花粉。戈亮的过敏性鼻炎很厉害地发作了,一连串的喷嚏,止不住的鼻涕眼泪,眼结膜红红的,鼻黏膜和上呼吸道痒得令他发疯,最厉害时晚上还要哮喘,弄得他委靡不振。

他看似健美的身体实际中看不中用。戈亮说,300年后85%以上的人都过敏,无疑是人们太受娇惯了。当然,那时不用你担心,大妈妈会为你提供净化过的空气,提醒你服用高效的激素药物。还是有妈的孩子幸福啊。

我很心疼他,带他去变态反应科看病,打了针,又用伯克宁喷鼻剂每天喷着,总算把病情控制住了。这天北京来电话,北大和清华的科幻节定在两天后举办。我是特邀嘉宾之一,答应过要出席的,现在该出发了。灵灵我已安排好,让邻居代养着。现在的问题是戈亮怎么办。像他这样没有一点自理能力,留在家里怕是要饿死的,烙个大饼套在脖子里也只知道啃前边那块,只好带他一块去了。当然我没说饿死不饿死的话,只是说:“跟我去吧,你想,带一个未来人参加科幻节多有意义啊。不过你放心,我会把这意义埋在心底,绝不会透露你未来人的身份。”阿亮无可无不可的,说,行啊,跟你去。

两校科幻节的日程安排得很紧,本来可以合在一起开的,但(接待的肖苏说)北大和清华都很牛,会场放在哪家,另一家就会觉得没面子。这么着只好设两个会场。国内有名的科幻作家都来了,A老师,B老师,C老师,我都很熟的。共三个女作者,其他两人家在北京,所以给我安排了一个单间,带套间的,于是我让戈亮也住这儿了。我是想省几个宿费,也方便就近照顾他。戈亮来我家后,已经让我的花销大大超支。我知道,这么安排,肯定有人用暧昧的眼光看我们,但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