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谬事(第2/4页)

他从乱线里出来后就没有再开过口,回到坐春风便直接在榻上阖眼静坐起来。

两个小童子吓了一跳,匆忙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手腕,发现冷如寒冰。

他们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了,知道那是灵王办完天诏之后会有的损耗,而这次可能损耗极大,所以才会如此。

以往乌行雪就交代过他们,这种时候没必要咋咋呼呼乱着急,该干什么干什么,等他静坐调养完就好了。

但说归说,他们看到自家大人苍白如纸的脸色,还是会难过、会心惊。

小童子里的哥哥不敢惊扰乌行雪,把弟弟拉到了门边。两人就在门外守着,又能看着自家大人,又不至于吵到对方。

弟弟性格毛躁一些,遇到事情也更慌张一些。他觑了乌行雪好几眼,压低了声音问哥哥:“大人这回好像比以往都难受。”

哥哥道:“或许是因为最近天诏接得有些频繁。”

弟弟“哦”了一声,点点头,过了片刻又道:“可为何这些年天诏反倒变得频繁了?我记得大人以前说过,他处理的是一些残余的麻烦事。既然是残余,不是应当处理一件少一件么?”

哥哥倒是没反驳,跟着咕哝道:“是啊,你问我,我问谁?大人这会儿也不理人。”

弟弟倒是执着,道:“那……等大人醒了再问。”

哥哥也捂不住他的嘴,只能道:“随你,但你可别惹大人生气。”

乌行雪在静坐之时,总是五感皆闭的,将损耗降到最小才能最快恢复,不惹来无端的担心。

所以这两个小童子的话,他其实并没有听见。但他们所说的内容,却是他近些年常会生出的想法。

他所斩的,都是当年世人贪念作祟,假借神木之力引发的乱线。照理说,在他封禁神木之后,就不会再有新的了。

他斩的明明都是残余的旧麻烦,为何这么多年下来,依然不见少?

不仅不见少,这几年的天诏甚至还更频繁一些。

这种念头偶尔冒一下头,却极难捉住,更难验证。所以乌行雪虽然有过疑虑,却依然依诏行事。

但这种疑虑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积累中越来越重,终于在这一天,积聚到了一个顶峰。

因为这道天诏里涉及的乱线太多了,涉及到的人也太过庞杂。

他实在难以说服自己,他作为灵王依天诏行事百来年,至今依然如此之多、如此复杂的残余没有消解。

可如果不是残余,还能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乌行雪在五感皆失的状态里,静坐于榻上。他听不到小童子的叽喳议论,听不到仙都一切动静,也听不到坐春风丝丝缕缕与人间同步的晚风。

他在铺天盖地的黑暗和死寂之中,一遍一遍地叩问着那句话——

如果不是残余,会是什么?

会是什么……

会是谁……

那些叩问就像心魔一样缠绕着他,每多问一句,那种沉郁而悲哀的情绪就更深一分。

那就像一方无边的泥沼,他深陷其中,垂眸看着自己一点点往下落,一点点被淹没。

而他陷得越深,身上彻骨的严寒和钝痛就越重,重到他闭了五感都依然能感觉到。

就好像那已经不是躯壳或是骨骼上的感觉了,而是心脏里、灵魄里的,挣脱不开也摆脱不掉的。

以前小童子担忧的时候,他常对他们解释说:“这是灵王的负累,该受的。”

常人不该在“过去”与现世中往来穿梭,他这样来去自如,总要受些应有的苦头,多少都会有损耗的,这是常事,就像萧复暄斩杀邪魔也会受伤或是受邪魔气侵蚀一样。

各人各事,都有该承受的负累。

“但是别皱着脸呀。”他常安慰那两个一惊一乍的小不点,说:“不是有补偿么,看,你们大人我能自愈。”

他总会承受那种严寒之痛,但是相应的,他也总能自愈。不用像其他仙人一样,又是要布阵、又是要丹丸药汤,即便如此还是会有越积越多的损耗。

而他只要静坐上一两日,身上的严寒痛楚便自然抵消了,什么损耗都不会有。他也常开玩笑说,这或许是独属于灵王的福报。

这话虽然是用来哄小童子的,但于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他每每斩完乱线归来,有时会陷入一种迷茫里,分不清自己是仙还是魔。

如果是仙……不是应该带去福祉么?不是应该斩杀邪魔么?为何他杀的很多都是生人?

如果是魔……那他又为何住在仙都,有个那样光明的封号,叫做“昭”?

他时常会在静坐中陷进那种孤寂里,直到那种自愈之力在四肢百骸盘裹上来,像是冻水之下注入的暖流。

而每到那一刻,那种孤寂就会被暖流覆盖,缓缓淡化下去。

他会在心里自嘲一笑,然后想:看,还是有些福报的。

***

但今日不同。

或许是因为那一声声回避不开的自我叩问,又或许是因为这一次的彻骨之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重到那股自愈之力似乎有些压不住了……

于是,那种寒意冲破了闭合的五感,顺着灵魄、骨缝、心脏……各种地方朝他席卷而来,他冷得连指尖都僵了。

某个刹那,乌行雪忽然想起曾经闲聊时所听闻的一些话……

听闻人间肆虐的那些邪魔,也并非真的都百无禁忌,一生快活。他们也有难熬的时候,邪魔管那难熬的关头叫做“劫期”。

传闻邪魔劫期的痛苦常人难以想象。

他们会冷,那种寒意并非隆冬天的冰霜之寒,而是他们手里杀了太多的人,阴怨缠身,所以冷。那滋味如附骨之疽,捂不热、驱不散,在邪魔体内滋生蔓延。

他们还会痛,那也并非是皮肉之痛,而是怨魂不甘惨死,试图反噬,于是日日夜夜啃食邪魔灵魄,所以痛。

倘若邪魔想办法渡过了劫期,那它们便会暂时蛰伏下去,等到攒够了怨气再度卷土重来。

倘若没能安然渡过,那就会体会到一种极致痛苦的死亡——霜寒冻骨、灵魄被撕咬得粉碎。

乌行雪回想起那些话语,某一瞬间忽然心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

他心想……我不就是如此么?

所谓“灵王的负累”,同邪魔的“劫期”有何分别呢?同样是严寒彻骨,同样是灵魄深处的碎裂之痛,甚至……同样杀过不知多少人。

他甚至在想,倘若我也是人间那种邪魔,我杀过的人算少还是算多?

恐怕连邪魔沾过的血都没有我多吧。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再想压下去便难如登天。

最令他茫然的是,他一时间居然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来压。

因为他是灵王?因为他是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