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方(第6/6页)

背包在肩上,沉甸甸的。

三天以后,我回到了我的医院。主治医生看着我,气就不打一处来。住院部有明文规定,私自离开超过八小时即算自动出院,后面排队入院的人还有千军万马,少了谁也不打紧,自然有人补上来。我已经偷偷离开一个月了,按理说,根本就不能再住进来。

“要是谁都像你这样,我们医院还开不开啦?啊?”

主治医生一边高声骂我,一边帮我填住院登记卡。他显得气势汹汹,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掩饰自己的心软。他不想显得心软。可是其实我知道他是心软的。他今天见到我几乎落泪了,我想他一定是以为我已经死了。他还同意让我住院,一定是怕把我再放出去,很快就真的死了。其实我住下来也可能很快就死,所以对我来说,其实是一样的。

“王大夫,我同意做化疗了。”

“嗯?”他抬起头,从眼镜上方看着我。

“我同意做化疗了。”我又说了一遍。

“想通了?”

“嗯。”

“不怕掉头发了?”

“不怕了。”

“这就对了。”他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头发掉了毕竟是小事。积极治疗,好了以后,头发还能再长。”

“无所谓了。”我说。

“怎么想通了的?”

“我出了一趟远门。去找一个人,去走他走过的路,去问他一个问题。”

“谁啊?”主治医生放下心,又低下头,一边飞速写着密码一样的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话。

“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用尽一辈子去了解我们脚下土地的人。”“哟,这么神秘,谁呀?”

“我的旅伴。”

“你的旅伴是谁啊?”

“我的旅伴就是我的旅伴。”

“没法跟你说话。”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跟我闺女一样,竟说些不知所云的话。你说你好歹也是名校高材生,怎么也跟中学小女生似的?”

“我是说真的。”我认真地说。

“哦?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过到他公寓的时候,正好赶上他心脏病突发,正捂着胸口喘粗气。我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可是没用,他还是去世了。”

主治医生这一下停了下来,相当惊愕地看着我。我眼前仍然有那个夜晚,那最后的相遇,那匆匆忙忙的惊恐中的会面,还有回国后在他亲戚家将骨灰盒摆上茶几时手指颤抖的瞬间。我不想叙述这一切,还好主治医生并没有多问。

“回来就好啊。”他沉吟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好好治病。”

我点点头,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向病房走去,手里夹着脸盆拖鞋病号服。

“可以看书写字吗?”我问。

“最好多休息。”

“可是我只有这最后几个月的时间了,我的论文还没写完呢。”

“别说这么丧气的话。”他转过身,向我怒气冲冲地吼着,“你自己都不想治好,故意砸我们饭碗来的是吧?”

我抿了抿嘴,点了点头。能写到哪儿算哪儿吧,只能这样了。我把脸盆拖鞋放在病床旁边,换上衣服,掏出背包里的四五本书,偷偷塞进抽屉。我要抓紧时间,趁人不注意的时候。

我仍然忘不了那个晚上最后的时刻,当老人弥留之际,呼吸已经平静下来,眼睛仍然意识清醒地四处环视的时候,我问他想要什么,他的目光投向书桌上摊开的纸,我去拿了过来,上面是他没有完成的研究手稿。我问他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要写,终点就要到了,写了又能走到哪里呢,写了能改变这个国度吗。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但他伸出两个手指,做了个交替向前的动作,做到一半,手指就坠落了下去。

能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吧。走到哪儿,哪儿就是远方。这是我的理解,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我已经永远无法求证。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