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NETEEN 第一十九章 回家(第5/6页)

黄昏时分,我爬上通往贸易学院那条积雪遍布的陡峭街道。里面的人让我进去,并向我演示如何操作那台公用发报机。到了指定时间,我把「苏醒」信号发给了中继卫星。这颗卫星在固定轨道上运行,位于卡亥德南部上空大约三百英里处。安塞波已经不在我身边,所以我无法让奥鲁尔帮我给飞船发送信号,我自己也没法直接联系上飞船,因为飞船位于太阳轨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现在这样做是最保险的了。萨西诺斯发射塔的功率足够大,但卫星没有配备回复装置,它只能将信号发送给飞船。我能做的只有发出信号,让卫星传给飞船。我无从知晓卫星是否收到信号并转发给了飞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这么做。虽然有这么多事情悬而未决,我的心情却很平静。

雪下得更大了,天也黑了。我不熟悉道路,所以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上路,那就只能在镇上过夜了,好在我身上还剩了一点钱。我向发射塔的人打听旅店,他们坚持要我就在贸易学院留宿。我跟许多兴高采烈的学生共进晚餐,然后在一间学生宿舍住下。我心满意足地睡了,心里觉得很踏实,卡亥德人待陌生人的那种超乎寻常的友善给了我一种安全感。最初我在这个国家登陆,这个选择是正确的,现在我又回来了。我就这样酣然入睡,但夜里却睡得不怎么好,老是做梦,还醒了好多次。第二天我很早就起了床,早餐开饭之前就已经往赛斯切尔农场赶了。

明亮的天空中,一轮冰冷的小小太阳正在升起,雪地上的每一道裂缝和每一个冰丘都投下了阴影,这些阴影向着西边缓缓移动。路上光影斑驳,四周的茫茫雪原上空无一人。就在这时,大道远处出现了一个滑雪者轻盈的小小身影,正飞快地朝我这边过来。没等看清对方的面孔,我就知道了那是伊斯特拉凡。

「出什么事了,西勒姆?」

「我得赶到边境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气喘吁吁,却毫不停顿。我转过身,跟他一起向西滑行,不过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跟上他。快要拐进萨西诺斯时,他离开大道,滑进没有任何阻隔的原野。我们滑行到镇子北面大约一英里处,穿过艾尔河。河岸非常陡,爬上岸后,我们停下来歇气。以我俩现在的身体状况,这样的快速行进可真是吃不消了。

「出什么事儿了?难道赛斯切尔——?」

「没错。黎明时分,我听到他在用无线电发报。」伊斯特拉凡胸部急剧起伏着,跟他躺倒在冰缝边时情形相仿。「泰博肯定悬赏要我的人头呢。」

「忘恩负义的该死叛徒!」我一字一顿地骂道。我骂的不是泰博,而是赛斯切尔。我们当他是朋友,他却背叛了我们。

「没错,」伊斯特拉凡说,「不过我向他要求得太多,让他神经太紧张了。听我说,金瑞,你快回萨西诺斯去吧。」

「我至少得送你到边境啊,西勒姆。」

「那儿可能会有欧格瑞恩的哨兵。」

「我就待在这边。看在上帝的份上——」

他笑了。尽管呼吸仍然很困难,他还是站起身来,又一次上了路。我也起身,伴他同行。

我们穿行在那个引发争端的峡谷中,滑过一个个冰封的小树林,翻越一座座山丘、一片片原野。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只有一片阳光明媚的天空,一个白茫茫的世界,还有我们疾行时投下的影子。崎岖的地面挡住了我们的视线,直到离边境不到八分之一英里处,我们才看到了边境线。它蓦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是一排栅栏,栅栏的柱子只露出雪地几英尺,顶部漆成红色。欧格瑞恩那边看不到有哨兵。在我们这边,地上有滑雪板留下的痕迹,南边有好几个小小的身影在移动。

「这边有哨兵。你得等到天黑以后再走,西勒姆。」

「是泰博的探子。」他痛苦地喘着粗气,向一旁滑了过去。

我们返身滑过刚刚翻越的那个小山坡,就近找了个藏身处,在一个小山谷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山谷两侧是繁茂的赫曼树林,淡红色的树枝在积雪压迫下,低低垂落,把我们围了起来。我们商量了一个又一个行动计划:沿着边境线往北或往南走,逃离这片多事之区,或是爬上萨西诺斯东面的山丘,甚或是顺原路北行,回到空旷的原野,但这些计划都一一被否决了。伊斯特拉凡已经被出卖,我们没法像先前那样公然在卡亥德行走。继续秘密行进也不可能,因为我们现在没有帐篷、没有食物、也没多少力气了。现在别无选择,只能径直冲过边境。

在黑暗树木底下的黑暗山谷里,我们蜷缩在雪地里,挤在一起相互取暖。正午时分,伊斯特拉凡打了个小盹,我却因为饥寒交迫而无法入睡。我近乎昏迷地躺在同伴旁边,竭力回想他以前引用过那些话:合而为一,生与死,躺在一起……这情景有点像躺在冰原上的帐篷里,不过现在没有遮掩、没有食物、没有休憩,除了彼此的陪伴之外,我们已一无所有;而且很快,我们就没法再相互陪伴了。

下午的时候,天空阴霾重重,气温也开始下降。山谷里虽然没有风,但也冷得无法安坐了,我们只好不断起来活动一下。即便是这样,到了日落时分,我还是开始一阵一阵地发起抖来。这样的情况,我在穿越欧格瑞恩的囚车上也经历过。黑夜似乎再也不会来临,不过最终天还是开始转黑了。借着蓝幽幽的夜色,我们爬出山谷,在树木和灌木丛间爬行,翻过山坡。边境线依稀在望,就是苍白雪地上几个模糊的圆点。没有亮光,没有东西在移动,也没有任何声响。西南方的远处,有一个小镇闪着黄色的微光,那是欧格瑞恩某个小小的共生区村庄。伊斯特拉凡可以拿着他那令人起疑的身份证到那边去,至少能在共生区监狱或者最近的共生区自愿农场里住一晚。突然间——就在最后一刻——我才意识到了了他要去的是哪里,等待着他的是什么;而在此之前,因为我的自私和他的沉默,我一直没有想儿这一点。我说:「等等,西勒姆!」

可是他已经走了,下山去了。他向来是出色的快滑手,这一次没有为了等我而减缓速度。他飞速掠过雪地,划出一道长长的曲线。他离开我,径直往边防哨兵的枪口上撞了过去。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应该大声叫喊过,警告或者命令他停下。随即,某处冒出了一道亮光,不过我已经不太确定了。反正他没有停下,而是继续朝栅栏飞扑过去。没等他到达栅栏,哨兵开枪打倒了他。用的不是声纳枪,而是劫掠枪,这种古老的武器一次射击就能迸出无数金属片。他们开枪是想置他于死地。我赶到他身边时,他身子扭曲躺倒在地,奄奄一息,半边胸膛已经被打没了,滑雪板竖立在一边的雪地上。我用双手抱住他的头,对着他说话,可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通过特定的方式回应了我对他的爱。他的知觉渐渐消失,意识分崩离析,思想变为一片混沌,但还是用那种无声的语言唯一一次清哳地说出了:「阿瑞克!」随后便再无声息了。我蜷在雪地上,抱着他,他的身体慢慢僵硬。他们让我那样待了一会儿,随后把我架起来带去了某个地方,把他带去了另一个地方。我去往监狱,他则去往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