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4页)

纽约《时报》、法兰克福《四维连续体》、《福特科学箴言报》和《德尔塔镜报》的四名记者,并没有为同行尾骶骨上警告性的淤紫所吓倒,当天下午便去灯塔采访,结果受到的款待一次比一次暴力。

《福特科学箴言报》的记者站在安全距离之外,一边揉着屁股,一边高声喊道:“愚昧无知的傻瓜!你干吗不吃舒麻?”

“滚开!”野人晃着拳头说。

对方退了几步,然后转回身来:“舒麻两克服,邪恶踪影无。”

“克哈瓜咿呀妥吉哀!”回答既咄咄逼人,又充满嘲弄。

“痛苦是一种错觉。”

“哦,真的吗?”野人说着,捡起一根粗榛树枝,大踏步冲向前去。

《福特科学箴言报》的记者飞也似的冲向直升机。

此后,野人得到了暂时的安宁。几架直升机飞来,好奇地绕着灯塔盘旋。他拿箭朝最近一架纠缠不休的直升机射去,箭穿透了机舱的铝合金地板,只听一声尖叫,直升机竭尽机械增压的全部加速度,飞快地腾空而起。从此以后,其他直升机都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对直升机烦闹的嗡嗡声,野人听而不闻,继续掘自己的园子(在他心目中,他把自己比做马塔斯奇女孩的求婚者,在长着翅膀的害虫包围中无动于衷、坚忍不拔)。过了一段时间,害虫们显然已经厌倦,便飞走了。一连几个小时,头顶上的天空都是空荡荡的,除了鸟雀的啭鸣,没有一点动静。

天气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天空中传来隆隆的雷声。他掘地已经掘了一个上午,此时此刻正舒展着身子躺在地上休息。突然,他想起了列宁娜。她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赤裸的身体触手可及,而且嘴里不停地说:“亲爱的!”“用手搂住我!”——只穿着鞋袜,浑身散发着香水味。厚颜无耻的娼妇!可是,哎呀呀!她的手已经搂着了他的脖子,她那挺拔的乳房,她那仰起的嘴唇!永恒存在于我们的言行和视野之中。列宁娜……不,不,不,不!他一跃而起,半身赤裸着就跑到屋子外面。石南丛边上是一片灰白的杜松。他朝杜松扑了过去,可是拥抱的不是他渴望的滑润肉体,而是一大抱绿色松针。数以千计尖锐的松针扎刺着他。他努力去想可怜的琳达,口不能言、上气不接下气的琳达,双手乱抓,眼睛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惧。他曾发誓,永远不能忘记可怜的琳达。但列宁娜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他也曾经发誓,要忘掉列宁娜。即便无数的松针扎他,刺他,他那收缩抽搐的肉体仍然感觉得到列宁娜的存在,她的存在是那么逼真,逼真得你想躲都躲不开。“亲爱的,亲爱的……既然你也想要我,为什么早不……”

鞭子就挂在门边的钉子上,随时可以拿来对付造访的记者。突然,野人发起狂来,跑回屋子里,抓起鞭子,甩了开来。打了结的绳鞭抽到自己的肉里。

“娼妇!娼妇!”他每抽一鞭就大吼一声,好像抽打的是列宁娜(在不经意间,他多么疯狂地希望真的是她)。白嫩嫩、热乎乎的列宁娜,体香馥郁、厚颜无耻的列宁娜,就这样被他抽打着。“娼妇!”然后,用一种绝望的声音呐喊道,“哦,琳达,原谅我吧。上帝啊,原谅我吧。我卑鄙,我下流,我……不,不,你这个娼妇,你这个娼妇!”

整个过程被感觉电影公司最专业的大制作摄影师达尔文·波拿巴,从在三百米外树林里精心构筑的掩体里看到了。耐性和技巧终于得到了回报。他在一棵伪装成橡树的树干上蹲守了三天,在石南丛中匍匐爬行了三夜,把许多麦克风隐藏在荆豆花丛中,把电线掩埋在松软的灰沙里。七十二小时备受煎熬的蹲守。而现在,伟大的时刻终于来了——最伟大的时刻,达尔文·波拿巴一边在摄影器材间来回爬行,一边不慌不忙地心想。他曾经拍过立体感觉电影大猩猩结婚的场面,产生了红极一时、万众咆哮的效应,但自那以后,就数这回的场面算是最宏大的了。“震撼!”就在野人开始惊人的表演时,他心想,“震撼!”他将远摄摄影机小心翼翼地进行对焦——牢牢对着移动的目标;紧跟着将焦距调到更高倍数,给疯狂而扭曲的面部拍了个特写镜头(太棒了!);然后又调为半分钟的慢镜头(他敢打赌,喜剧效果绝对一流)。与此同时,他聆听着录在胶片边缘声轨上的鞭打声、呻吟声、疯狂的咿呀乱语声,把声音稍微放大一点,听了听效果(没错,效果的确好多了)。在暂时的平静中,他还听到了云雀清晰的鸣唱,心里欣喜万分。他真希望野人能转过身去,这样他就可以给他后背上的血迹来个漂亮的特写——而几乎就在同时(运气好得真是让你没法相信!),那哥儿们还真通融,居然转过身去,让他拍了个完美的特写。

“哦,太妙了!”拍摄完成后,他自言自语道,“妙极了!”他抹了一把脸。等回到电影厂配上感觉效果,肯定会成为一部精彩影片。达尔文·波拿巴心想,简直可以跟《抹香鲸的爱情》相媲美——福特啊!那样的话,才叫帅呆了呢!

十二天后,《萨里郡的野人》发行公演,观众在西欧所有一流的感觉电影院都可以赏观,聆听和感受。

达尔文·波拿巴拍摄的影片立即产生了巨大的轰动效应。首映后第二天下午,约翰在乡下的隐居生活突然被头顶上蜂拥而至的直升机打破。

他正在园子中铲地——同时也在心里铲,辛勤地铲他思想的黄土。死亡——他把铁锹扎进土里,一锹、一锹又一锹。“我们所有的往日都照耀着愚人奔赴黄泉不归路。”117这句话铲完后,响起了一声巨雷,说明这句话完全让人信服。他又铲起一铲土。琳达为什么会死呢?为什么让她逐渐变得连人都不如,到头来……他打了寒战。成了“一块可吻的臭肉。”118他把脚踩在铁锹上,恶狠狠地把它踩入坚硬的地里。“我们之于众神,犹如顽童手中的苍蝇,他们嬉戏着就把我们杀了。”119又是一声雷鸣,说明这句话铲得一点没错——从某种程度上说,比真理还真。可是,那个葛罗斯特仍然把众神看成是仁慈的。再说,“你最好的休息是睡眠,你常常召请睡魔;但是对于和睡眠差不多的死亡,你又非常惧怕。”120“长眠,如此而已。长眠,做场梦而已。”121他的铁锹铲到一块石头,他弯腰去捡石头。“在死亡的睡眠中,会做些什么梦?……”122

头顶上的嗡嗡声变成了轰鸣声。突然,一片阴云罩住了他,在他和太阳之间出现了什么东西。他停下铲土和思考,抬头一看,着实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心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困惑,因为他的心仍然游荡在那个比真理还真的世界,仍然专心致志于思考着死亡和神明的强大力量;抬头一看,看到一大片直升机蜂拥而至,在头顶上盘旋着,向他包围过来。大片的直升机犹如蝗虫压境,先是悬在半空中,随即便在他四周纷纷降落在石南丛中。紧接着,从这些巨型蚂蚱的肚子中走下来一对对男女,男人们都身穿白色人造法兰绒,女人们(因为天气炎热)下身都穿着乙酸盐山东绸宽长裤或者天鹅绒短裤,上身都穿着拉链拉开一半的无袖单衫——每架飞机上下来一对。几分钟后,已经下来几十对男女,他们围着灯塔站成一个大圆圈,目不转睛地看着,放声欢笑着,照相机咔嗒咔嗒地拍着,(像对猴子一样)向他投掷花生、性激素口香糖、泛腺体奶油饼。而且,他们的人数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因为大量的直升机现在正越过猪背山,朝这边蜂拥而来。来的人,犹如恶梦一般,由十变百,百变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