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九)只愿期白首(第2/3页)

“噢……”王太若有所思地点头。

可下一刻,他与钱仙儿就拍桌而起,震惊道:“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话!”

王小元仰起沾满饭粒的脸,不解他俩为何如此激动,迷糊地道:“我说——我傍上了个富家少爷……”

钱仙儿赶忙一把揪住王太,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道:“王太哥,咱们可算把他给卖出去了!这世上居然会有肯收留小元的人家,真是奇事儿…”

“嗐,那蠢笨崽子就是个拖油瓶,啥事都不会做,又只会吃喝,留着他早晚会被吃空家底。”王太低声道,“老子养了他五年,早被他吃穷了…”

他俩拿既欣慰、又大喜过望的目光瞅着王小元。王太使劲拍了拍王小元的肩,在他的青布衫子上留下一个油乎乎的手印:“好好干,争取别被赶回老家来了。能榨干人家的银钱,就绝不要手下留情。”

钱仙儿也笑盈盈地道:“小元,别忘了每月给咱们寄些银子,咱们能不能饱餐一顿、睡好一觉,可就全赖你啦。”

王小元点头,“是呀,吃干后还要抹净,这可是爹你教我的。”他翻了翻鼓鼓囊囊的顺袋,喃喃道,“咱们这顿饭值二两银子……”

“你带了多少银子出来?”

“十五两。”王小元坏笑道,“我把银子都给你们好啦!再过半个时辰,我再回府里,和少爷说给他买的炉饼在路上洒了,什么都不给他带回去。反正他手里这么多银子,日日能吃上白面馒头,也不会缺这一两张饼……”

“你这小子真够坏,不愧是老子教出来的娃子。”王太朝他竖起拇指。

钱仙儿望了一眼外头天色,只见黛色天穹里已缀上了几粒稀零的星子。他约莫记得王小元是午时后出来的,此时约莫过了四个时辰,心底便不由得有一丝担忧,问道:

“小元,你不是说你是听了那富家少爷的使唤,这才出门来的么?若是回去晚了,会不会惹他生气,他要拿住你打骂?”

王小元吮干净一条蟹腿,含糊地道:“别怕,他打不过我。”

他此时心里颇不服气,一个养尊处优、四体不勤的公子哥儿,怎地能敌得过他呢?王小元自小便在恶人沟里随长老们厮混,学了些三脚猫功夫,早将沟里的孩童治得服服帖帖。因而那日在金乌手下吃了些亏后,他心底也不愿认,只觉是自己疏忽,下回准能将这小少爷打得哭爹叫娘。

待三人吃净盘中饭菜,留得满桌狼藉后。王小元又与王太、钱仙儿闲话了几句,这才抱着发胀的肚皮慢悠悠地走出酒肆。

街巷里黑漆漆的一片,只有瓦垅之下的纸灯笼鲜红地发亮,仿佛在夜幕里张开的一只只眼睛,一直绵延到远方,将天尽头映得微曙。

路过将要收起的烧饼摊时,王小元望着摆在摊上、用油纸包起的发凉的抟饼犹豫再三,还是向着摊棚里的胡人叫道:

“劳驾,师傅,给我两张麻饼儿!”

麻饼已经发凉,揣在怀里时像两块硬邦邦的石头。王小元一面打着饱嗝,一面往金府慢腾腾地迈着步子。他在漫漫地想,不知道那小少爷如今在做什么呢?

他在午时之后就跑了出来,拿金乌给他的银子大肆吃喝了一顿,花了四个多时辰。那小少爷准已等乏了,现在该在被窝里睡大觉,待明日起来,便会气冲冲地拿他臭骂。可王小元也不怕,做恶人的人,自己连良心都没有,总是不会怕别人指摘的。

一轮银月高悬于空,清霜似的月光流淌在卵石墙上。王小元攀着坑洼处爬上去,骑在墙头,往院里一望。

庭院中静无人声,偶有一两声土蛰鸣叫划破一片死寂。油桐花娑娑作响,淡如墨迹的影子在地上轻柔拂动。

海棠树下有一个人影。

王小元怔住了,眨了眨眼,才看清那是个着织金锦衣的小孩儿。那小孩儿落了一身的海棠花,抱着膝,在寒夜里紧紧地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像一块圆石。

那是金乌。

金乌一直在等他回来。在约莫四个时辰里,这小少爷就孤仃仃地在这儿坐着,眼巴巴地盼着他带着麻饼回来。王小元望见他困乏眨动的两眼,眼角有些泛红,似是方才落过一场泪。

他似乎听到了金乌的喃喃自语。这小少爷半张脸埋在臂弯里,随着抽噎声一耸一耸地颤动:“死王小元…怎么还没见影儿……”

过了许久,又闷闷地嘀咕:“臭王小元…哼……”

不知在这四个时辰里,这小少爷把王小元的名儿翻来覆去地骂了几百遍、还是几千遍。金乌骂得乏了,把脑袋枕在胳膊上,纹丝不动,似是睡着了。

王小元小心地从墙上溜下来,踩着草叶小跑过去,待跑到金乌跟前,他迟疑片刻,试探地叫出声:

“…少爷?”

金乌没动,肩膀微微翕动,落在身上的海棠香瓣随着呼吸轻颤,似是睡得正酣。王小元凑过去,想碰一碰他,金乌却忽地猛然抬头,一对湿润而莹亮的碧眸死死盯着他。

纵然是素来鬼话连篇、信口开河的王小元,在这一刻也不由得哑然失声。

“…去哪儿了?”

对视良久后,金乌没好气地问道。

王小元磕巴道:“我…我去买麻饼了。”

“我等了四个时辰!”

“少爷,人生苦短,四个时辰一睁一闭眼也就过去啦。”

金乌跳起来揪住他的脸,抻面团似地拧着。王小元吃痛,却见他两眼水汪汪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以为…我以为你被人牙子捉住,卖到别处人家里去了。”

王小元摸摸脑袋。他爹就是整个嘉定最大的人牙子,光是卖他一个就来来回回倒卖过十几二十回。

他心里莫名地有些歉疚,心口微微发疼。他想了想,从怀里取出那两只冻得冷硬的麻饼,递给金乌。

“给。”

这两块炉饼只花了他六文钱,比起他今夜在酒肆里吃喝的好酒好菜、还有金府里的体面吃食来说,可谓是有天上地下之别。可金乌见了这两枚干瘪的饼,却两眼放光,脸上写满了雀跃与欣喜。

金乌一把将那两张麻饼夺过来,抱在怀里,气冲冲地道:“以后不许那么晚回来了,别以为下回,咱们这儿的门房还能放你进来!”

王小元小声道:“我能翻墙……”

小少爷伸出手指磕他的脑袋,“说了不许就是不许!”

他俩坐在海棠树下。金乌小心翼翼地解了包着麻饼的油纸,将又冷又硬的两张饼抓在手里。

看他这样高兴,王小元有些愧疚,别过了脑袋。可金乌却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王小元扭头,却见一张麻饼递到了眼前。

金乌费劲地嚼着另一张饼皮,道:

“拿着,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