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三十)浮生万日苦(第2/2页)

她原先是惊惶无措,手脚弹颤的,后来竟生出一丝勇气来。月色里但见玉丙子的眉眼有如粉雕玉琢一般,真与左三娘有着七八分相似。颜九变素来是最熟眼目面相的,当即细看了一遍,记在心里,面上却笑道。“生豆水?若我真给你,你要如何治?”

“这只是压着痛使的,”玉丙子认真道,“还得去东厨里要大瓶猪油,蕹菜根拌水给他灌到肚里。”

黑衣罗刹踱步至那跪伏抽搐的门生身边,笑道:“倒不用如此麻烦。我还有个法子,一治便效,立时病除。”

“什么法子?”

玉丙子蹙眉问道。她觉得这人古古怪怪的,虽然话里带笑,却凉薄得很。

颜九变歪了歪脑袋,踢了一旁刺客腰间系着的剑鞘一脚,把剑柄握在手里。玉丙子见他将剑尖对着那正哼唧呻|吟的门生的门生时便觉不妙,猝然惊叫着冲上前去。

但为时已晚,颜九变冷酷无情地一剑刺下。只听得裂帛似的血肉撕裂声,剑刃穿心而过,透体而出,霎时将那门生钉死在砖地上。门生临死时凸着对血丝密布的眼珠子,哀嚎声似被倏时掐断,戛然而止。

黑衣罗刹握着剑柄旋了一周,将脚下|身躯的心头血肉直直剜下,甩在地里,笑道:

“如何?果真立时病除。”

——

天色依然阴冷,透着一股抹不尽的凄冷。夜色有如闷黑的罩子笼在头上,小小的残月仿佛僵死在天穹中。一条街都是静谧的,浓郁的血腥气抚摩周身,时而传来一声幽泣似的犬吠。

在这诡异之地待了些时候,玉乙未居然也渐将这腥气闻得惯了,即便如此他依然手脚冷如冰块,浑身一阵阵发颤不止。邸店的门紧阖着,先前仍有一两声惨叫,其后便静悄悄地再无人言。

静比动更可怖,心口像压着巨石般沉甸跳动。

“乙未,你掷镖的手段如何?”身旁的玉执徐忽而发问。

“啥…”玉乙未吓了一跳,搓着手道,“呃,打鸟倒是打过几回,投壶时准头也挺好。”

玉执徐点头,从袖袋里摸出一捆镖枪头,递给他。这些似乎都是方才他在刺客们经行的地里捡的。“等会儿我去牵住他们注意,你攀到檐上,若他们捆了其余人,你就用这镖将他们手脚上的绳索划断,或是引开守着的刺客。”

玉乙未战战兢兢地接过那捆镖。他要对上江湖中最凶恶的恶人们了,在那之前他日日混吃等死,剑法都没好好学过几式,就是个门里的孬种。可现在三珠弟子玉丁卯都能被这群凶鬼轻易绞杀,他着实不知自己能撑多久。

他犹豫了一会儿,又颤抖着把镖推了回去。

“乙未?”

“我…我不行的。”玉乙未两眼惊惶地瞪大,近乎崩溃地抓挠着自己的手臂,“我的手颤得厉害,要是掷不准该怎么办?他们的剑都利得很,还有那杀人于无形间的银线…”

他一把揪住玉执徐,颤声道:“执徐,我们快些逃罢!他们要杀天山门弟子,咱俩定不是他们对手!我们逃得快些,早些出了这天府,河边说不准还有船……”

玉执徐平静地望着他,只淡淡道。“别怕,乙未。”

这话反而让玉乙未如灼煎的蚍蜉般焦急,他猛地把玉执徐扯过来,贴在他耳边打着寒颤斥道,“你要我如何不怕!你没见到玉丁卯么?他人是嘴尖了些,剑法却还过得去,那么一个人被吊着像肉泥饼似的揉搓!天山门不就是个名头么,同爹娘费尽心思要咱们挤破头进的好学房一般。虽说对不住其余人,就算得咱们同辈之人好聚了一场,是不是好散就不干己事了,何必要救他们!”

回想起先前被门生们讥弄痛殴的屈辱,玉乙未心中在惊惶之外更添几分窝火。为何世人总要争个鸡头凤尾,要争着有个惊世骇俗的生平,他就是个窝囊货,只想缩着头颈活着。

玉执徐反而握住他腕节,“你抖得太厉害了。闭眼,念一回玉女心法。”

玉乙未不愿听这话,满心想着如何逃窜。玉执徐叹息一声,将手盖在他眼上,轻声念道:“…温平自在,呬呴入出。”

奇的是,当那恬淡声音入耳时,鼓噪的心似是略息静了几分。玉乙未喘着气,只觉玉执徐盖在他眼上的手掌温热,柔和的黑覆满了他的世界,只听得耳边轻声慢语,风声微拂。

“下收后窍,上起肩膊…吐旧容新,意气相合。”

心跳渐趋平和,尽管依然盈满怖惧,却似是比方才的茫乱静淡许多。玉执徐一面淡淡念道,一面替他调息。

许久,一切似归于寂静。玉乙未阖着眼,微张的口里翕动出些微发颤的热气。玉执徐靠在他耳旁低声道。

“乙未,师妹…玉丙子还在里头。”玉执徐顿了片刻,近乎无情地发问,“你要坐视不理么?要隔岸观火么?”

玉乙未闻言,浑身倏地一颤。

他想起与他并肩而行、笑靥如花的玉丙子,挽起袍袖说要替他打跑欺侮他的门生的小师妹。那时她拍着胸脯说要帮自己一把,可他现时却在她性命攸关之时只想着临阵脱逃。

“可…可我帮不上忙,就是个废物!”玉乙未自暴自弃地道,一拳捶在自己腿上,“我要进去了,立马会被削了脑袋!然后教那群刺客耻笑着丢进井里……”

玉执徐道:“若你此时被困在里面,你也希望我不来救你么?”

这话倏时噎得玉乙未无话可说。纵使手掌依然捂在他脸上,他也似是能望见玉执徐那坚毅而淡然的眼眸,像两汪深沉的墨潭。

“我…我自然希望……”

一面说着,玉乙未忽而声音变了个调,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卑贱的蝼蚁,人蠢技钝,若此时真被困于那血气浓重的邸店中,不知该会何等绝望。

他会盼着有人来救他,同样的,此时旅舍中也定有门生希望有人能回应这期待。

“对,只要有人希望如此。哪怕是仅救出一人也好,我也要去。”玉执徐垂下眼眸。

手掌倏地松开,覆在眼上的温热消失了,夜风一扑凉飕飕的。

“…执徐?”

玉乙未猝然睁眼,翻身低嚷:“…执徐!”

无人回应他,视野中空空荡荡。身旁的瓦片凌乱地叠着,似有人方才正飞踏而过。

残月清辉落满街头巷尾,凄凄寒寒的茫白一片,也落进了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