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刘肆、丁望死了。这消息很快传遍了城内,韩生逃过了一劫,只是伤了一条腿,也算给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落定最后的尘埃。

但在刘丁两家发丧前,庄家先出了殡。

“月娘,”庄海坐在墓碑前,慢慢点燃香烛,“我拿了他们的命,给你做祭奠。没有人知道你的事情,你还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新落下的石碑左右翻出新鲜的土痕,衬得远处秋草凄凄,庄海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你可以合眼了。”

他突然再也说不下去,把头低埋到胸口:“你怎么就……怎么就没想开呢……”

秋风拂过野草,融了一声压抑的呜咽。

透明的少女站在庄海身侧,伸出手掌却只能徒劳地穿过他的肩膀。

哥哥……

许久之后,庄海重新抬起头,面上神色坚毅决绝。

他向城内走去。他压着月娘的棺椁一直没有发丧,为的就是复仇。

现在他已经杀了刘肆和丁望,他们尸体上有着弩箭的痕迹,更何况还有韩生在,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他在祈求吴侯帮助自己复仇时,就去买了那把弩,作为二手准备。刘肆和丁望死了,但他们是死在吴侯手中还是死在他手中的结果是不一样的,人间的律法管不到神明,但却可以管到他。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庄海回到家中,白纸灯笼在风里飘飘摇摇,他坐到椅子上,慢慢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哥哥……

“……哥哥……”

庄海睁开眼睛,只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熟悉地窈窕身影,正背对着他。

“月娘!”庄海笑着起身走过去,全然不记得月娘已经死了,“站那儿做什么?快进屋呀!”

月娘却没有转过来,她仍站在那里:“哥哥不要担心。”

“我担心什么?”庄海拉她转过来,“怎么一直背对着人?今天的妆画花了?”

月娘顺着他的力道转过来,露出一张笑意盈盈地美人面。

庄海被唬了一跳,转而又笑:“你怎么把绣活儿盖脸上了?”

那张美人面虽然目光柔软唇畔含笑,却动也不动,细看分明是张绣出来的美人面。

庄海伸手就要摘,却被月娘按住了:“……哥哥,那几个人的事情,不要担心,吴侯给接过去了,没有人会知道是你做的。”

“哪几个人?什么事?”庄海皱起眉,突然起了不好的预感,“月娘,你怎么了?让我看看你?”

月娘按在美人面上的手颤了颤,慢慢移开:“哥哥……你看见的,是什么样子?”、庄海揭开那张绣活,瞧见月娘温婉的脸上皱出似悲似忧的神情,松了口气,笑道:“你看你,这不好好的吗?吓唬我干嘛?”

月娘却一下子哭了。

庄海手忙脚乱:“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别哭啊?”

月娘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我……我要走了。我现在在吴侯那里,过得很好,你不要忧虑。”

“别……”庄海伸手要去抓她,但月娘已经向后退去,飘飘忽忽就不见了踪影。

庄海胸中一痛,豁然睁开眼睛,他还坐在椅子上,门口空无一人,只有白纸灯笼,在秋风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晃儿。

他按着胸口,嘴唇抖了两下。是梦吗?

可是直到第二天,柳江成和朱康宁拉着他一起吃锅子时,都没有人找上门来。店里热气蒸腾,人们在讨论着最新的热闹,虽然刘丁两家人请来了兴丰观的道士,但还是没能保住两人的命,而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韩生,对这一切都闭口不言。

人们对此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态度,那可是吴侯啊!兴丰观又怎么样?附近这些个地方,哪里有他们吴侯辖下的日子过得舒坦?吴侯都定下的事情,谁能给改得了?

门口小二仍在笑眯眯地分着糖炒栗子,一颗颗滚烫软糯,塞在怀里烫得心头熨帖,除去一身秋意寒凉。

庄海抬脚走向旁边卖栗子的于老汉。

“你做什么?”朱康宁问道。

庄海摆了摆手:“我去拜拜吴侯。”

……

长风远来,遥落边郊。

这里已是出了吴侯所庇护的几座城镇范畴,来到了兴丰观所庇护之地的边境。

站在这交界处,倒更看出了两边的差异。

同样是煞气笼罩,兴丰观辖下的煞气是弥散的,这些是因大劫运转,众生惶惶悲苦而生的煞气,浸得每一个生灵骨冷心乱,唯有一处清气昂扬。而在吴侯辖域内,那些煞气是凝练的。它们被以偏门邪法炼化,并堂而皇之笼罩在整个辖域之上,如一只凶威赫赫的恶兽,而在它所盘踞的地方,再没有其他的恶气敢于侵蚀。

吴侯与兴丰观的所行,谈不得善恶对错,只是两种不同的选择罢了。吴侯有心庇护,兴丰观独善其身,后者对辖域下的救护,只限在不影响自身的情况内,大约就像人间劳力,拿多少钱出多少力,多出的一点,算作悲心。至于更多的恶事,大劫之中自身难保,自扫门前雪吧。

漓池落现身形,从吴侯辖域上空收回目光,转而落到另一方的清气之上。那是兴丰观的气息。

前来与吴侯了断因果的共有三人,一个年岁久长几百年前曾与吴侯相战过的老道,一个前世被吴侯所杀转世重投的小道童,但漓池所感兴趣的,却是最后一个年轻道士。他是这三个人里,唯一一个年纪真正与外貌相符的人。

这个年轻道士才修行没多久,但他的诏令却可以对吴侯造成麻烦。这不是他有多么天纵奇才的缘故,而是他身上的那一缕王气。他身上有着梁国王室的血脉。

虽说人间律法管不到修行者,但作为庇护一地的神明,难免要与此地的百姓产生联系,这便会与凡人的君主产生因果,身带王气者的诏令,自然也就会对此地神明产生一定的影响,若是神明受用了此地香火,那影响便会更大几分。

便如两千多年前卢国国主针对淮水神君,只是淮水神君为天地之神,他不受香火,亦不庇护众生,故而卢国国主的诏令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影响罢了。

眼下三人已经回到了兴丰观中,小道童面色不愉,老道看不出喜怒,只对气息尚有不匀的年轻道士说道:“长寿,你先回去休息吧。”

长寿。这是他的名字,却不是道号,凡间多有如此取名的,长寿、药师、去病、弃疾,便是祝愿让自家孩子能够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只在一个略热闹些的街道上,不加姓氏大声唤一句“长寿!”,说不定便会有四五个回头看来的。

漓池目光遥落,这个年轻道士还没有道号,只名长寿,却没有姓氏。更准确地来说,他的姓氏被遮掩了。

在他身上,落有一道兴丰观的清气,这道清气并不起眼,每一个兴丰观中人身上都或多或少会有些清气,这是他们的共运。但长寿身上的这道清气却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它不光掩去了他的姓氏,还掩去了他身上的大半王气,只残余显露出来些许,像是梁王早不知多少辈前分出来的远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