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等泥鳅儿高兴够了回过神来时,才注意到老龟身旁的白衣神明。

在梦中抽泣的小水獭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怀里,两只前爪紧紧拽着神明的袖子,把那块衣料抓得褶皱不堪,神明慢慢抚着小水獭的脊背,低垂的眉眼显得慈悯而温柔。

“这位是……”泥鳅儿不由放轻了声音,拽着老龟的手臂悄悄问道。

“这位……”老龟突然卡顿了一下,他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神明。

“我名漓池。”神明的声音响起。

“这位漓池上神是神君的朋友。”老龟继续说道,“是上神救下了我。”

“神君的府邸是不是也没事了?”泥鳅儿欢欣道。

“那个啊,”老龟慢慢说道,“那个不是神君的府邸。”

“不是神君的府邸?那神君的府邸呢?”泥鳅儿问道。

“你想瞧瞧真正的淮水君府吗?”漓池忽然看着他问道。

泥鳅儿有些怯,还带着些亲近地问道:“可以吗?”

“自然。”漓池勾起嘴角,慢慢说道,“我也是为了淮水君府的库藏而来的。”

“哦……啊?!”泥鳅儿骤然瞪大了眼睛。

漓池笑了一声,袖袍一摆,带着老龟、泥鳅儿与小水獭消失不见。

等泥鳅儿再缓过神来时,他们已经到了另一段淮水河段上。泥鳅儿拉着老龟的手臂,紧张地小声道:“他、他……”

老龟拍了拍他的头,模样很是镇定。一旁的神明踏在江上,广袖流风衣摆拂浪,就像他看见神明刚出现时,眉眼冷冽地瞧着下方因贪生怒的修士们一样,但那时的神明看上去是孤高且漠然的,此时的神明却轻笑含谑,只是在逗着泥鳅儿玩而已。

老龟还记得神明之前抚着怀中小水獭时,低眉间的温柔与慈悲。

这是一位,很好的神明啊。

神明左手抱着小水獭,右手指尖捏了一个诀。大江起涌着,飞浪溅雪,一滴水珠儿迸溅出来,却没有重新落回江中。它飞落到漓池指尖,在日光下晶莹剔透。

“这就是淮水君府了。”漓池说道。

泥鳅儿抓着老龟的手臂,好奇地伸头望过去。

“藏木于林,隐水于海。汤汤大江,淮水君府可以是其中任何一滴水。”漓池手指一抬,那滴水珠便滚落入他掌心,阳光一闪,这晶莹剔透的水珠当中,似乎有一座恢弘的府邸,再一闪,又似乎不见了。

漓池手掌一翻,将水珠收了起来。

泥鳅儿紧张地拽了拽老龟:“龟爷爷,他……”他把神君的府邸收走了呀!那滴水珠,到底是不是淮水君府?

漓池垂头看着他一笑:“走吧,我带你们去见淮水神君。”

长袖扶风,雾起云涌,一步之后,退散的云雾中逐渐现出竹枝的影。

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中央,八卦井口沁着甘凉的水汽,一尾游龙自水汽中凝出,盘身垂首。

老龟抬头,恍惚看见了当年倚浪踏江的龙君,泥鳅儿半个身子隐在老龟身后,既是惊奇又是仰慕。

“上神这是?”孟怀问道。

漓池衣袍一拂,在井前盘膝坐下,将手中那滴水珠抛入井中:“半府库藏我已取走。此行还附带了些其他消息——在月余前,淮水下游梁隋二国交界处,有淮水君府出世。”

游龙身上猛然生出沉凝的煞气,他自是知晓,那出世的“淮水君府”绝不可能是他的府邸:“是谁利用我的名头生事?”

“神君莫急。”漓池右手在井沿的纹路上摩挲,缓缓说道,“那府邸形象真实无比,在听闻淮水君府被人围袭后,你的旧部纷纷赶来,为了护卫淮水君府,与那些修士们产生了冲突。”

游龙身上煞气愈重,沉沉威势令竹林中的风也不再摇动。

“那是个蜃妖,曾经也是神君的手下。”

小水獭忽然哼唧起来,它眼睛仍闭着,四肢挣扎摆动,像是做了噩梦。漓池停了讲述,抬起右手抚了抚小水獭的脊背。小水獭重新安静下来,前爪紧紧抱着他手臂,再次陷入了睡梦。

“他被人炼成了蛊。”漓池继续说道。他将右手重新放回井沿上,指尖描摹着井沿上的纹路。

孟怀沉默地听着,未发一语,似乎早已有了猜测。

漓池不疾不徐地往下讲述,直到讲完蜃妖消亡,水族各自离去,他右手从井沿上抬起,展臂拂袖,袖摆如流云,掀起几片地上的竹叶,落到一直安静站在侧后方的老龟脚边。

“神君所托成矣。”漓池道。

井上封印已调整好了,孟怀叹了口气,这位上神什么都没说,只是讲了个故事而已,但他听完故事后,怎么能不开口呢?

他看向老龟:“你并非我的部下,何至于根基尽毁?”

泥鳅儿心中一惊,抬头看向龟爷爷。

老龟却很平和,他在重伤之时,强行提气欲震龟甲,虽然被漓池救下,却也毁掉了修行的根基,日后修为再不可能增长,甚至有逐步后退的可能。但那一声琴音已令他看到了更高深的道,也破开到了新的修行境界,哪怕以后修为就停留在这里再无法向上,他也已经很知足了。

“神君在三千多年前,曾救过我,又授我修行法。没有昔日的神君,亦没有今日的老龟。”

“蠢笨!”孟怀不由斥了一声。

老龟却咧嘴笑起来。

一滴金红色的水珠忽然从井中飞射而出,没入老龟体内消失不见。

老龟骤然瞪大了眼睛。他感觉到已毁的根基正在重筑,那力量威势赫赫,强势地将他原本破碎不堪的根基吞噬殆尽,然后重新筑起一座更坚实、更宽厚的根基,这是……这是……一滴龙血啊!

龙血的力量在初步重筑了老龟的根基后就沉寂了下来,剩下的力量,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逐步消化。

“神君……”老龟嘴唇颤动了两下。他只是一只普通的水龟,侥幸开了灵智,靠着久长的寿命,一点一滴积累到现在,一步一步修行到了现在,但哪怕他基础夯实得再厚,又怎么比得上龙脉的根基?

“啰嗦。”孟怀不耐道。

老龟咔地一下闭嘴了,两只眼睛明亮地盯着井口上由水汽所凝聚的游龙。

漓池一笑:“此间事了,我也应当回去了。”

“上神留步,”孟怀道,“您不把他们带走吗?”

漓池挑眉:“神君不留下他们吗?”

老龟和泥鳅儿都抬头看着游龙,目光期待万分。

孟怀头疼道:“我留他们做什么?自去!自去!”

“他们可是为着神君来的,神君不管了吗?”漓池笑道。

孟怀叹了口气:“上神想要知道些什么呢?”

若要告诉他这一趟发生了什么,只要捏个法诀将当时的场景凝做术法扔到井中就行了,漓池却偏偏与他慢悠悠地讲述,显然不是因为有与他谈话的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