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等水固地神再次睁开眼时,漓池已经回到了院落里,空中只余下神明的一句尾音:

“你自去吧。”

陆固再拜,下山离去。

屋舍内,漓池静默独坐。

淡薄的云雾自虚空而生,笼了一室云遮雾绕,神明白衣乌发,盘坐其中,漆黑的目寂静如一汪深潭。

他静静地抬起手臂,手指虚拢,仿佛握着什么。

但他的手中什么都没有,润白的指尖对面,云雾轻柔地律动着,仿佛一面银镜,缓缓勾勒出一个相似的身形。

同样的乌发墨瞳、清冽面容,但对面的人一身广袍玄黑如墨,手中执着一支莹白如骨的笔,嘴角似翘非翘,好像含着一个笑,可如渊的目中却寒凉而冷漠。

“你到底是谁呢?”

虚影没有回应,唯有漓池的低语,在这足以遮掩一切的因果迷雾中静静徘徊。

“我……又是谁?”

……

一梦数月,他几乎迷失在了那浩瀚久长的记忆之中,而在记忆进行到地府即将勾连天地之时……

梦境坍塌,亘古浩瀚的记忆汹涌起伏。

在梦境破碎的边缘,他看到了危险的混沌力量,可残损却厚重的记忆却开始翻涌不休,那些他所无法看到的记忆,仿佛稠厚而黑邃的深潭,压着他、拽着他、想要吞没他!

在他艰难忍耐的时候,左眼下方忽然传出了一阵凉意,紫金隐鳞浮现,混乱的记忆平复,他一寸一寸重新直起身,像是苏醒了,却又像是仍在梦中;像是清醒了,却又像是仍在迷途。

一袖隐因果,一掌出梦境。

没有什么再使他迷茫挣扎,一笔判命,便了断所有的怪异飞蝗。

那行事的仿佛是一种本能,他已经记不清在那奇异状态中的所想,但那些事的确是依照他的心念所做的。没有对抗、没有吞噬,他自然地融入其中,就好像本来如此。

如果另一个人与他同心同想,那么他们之间的分别又在哪里呢?

漓池缓缓放下手臂,对面的虚影散了痕迹。但那让人瞧上一眼似乎就要发抖、仿佛是从瘦拔的骨里散发出来的冷意,却似乎仍残留在云雾里。

他敛了敛目,隐鳞浮现之后的记忆清晰又朦胧。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却又似乎不太记得清自己为什么那么做。

梦境边缘破碎之处显露出混沌的力量,那气息令他感受到危险。而蝗王身上的气息,与之同源。

这气息的主人就是令此身重伤的敌人吗?

蝗王来到这里或许不是巧合,骤然而起的怪异飞蝗或许早已被人利用。但有因果迷雾遮掩,无论那背后之人是何等人物,都不会知晓他所在之处。

漓池垂眸,他在李府之中那座废弃的祭坛上醒来之时,自身未沾因果全无记忆,那时他以为是穿越的缘故,但现在看来,恐怕是想当然了。

若真如他所想,一个异世界的灵魂来到此方世界,占据了一具拥有朋友与敌人且重伤濒死的神躯,那么他身上的因果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干净。无论灵魂是否与过去有关,但当他以此身在这个世界行走的时候,此身的旧友与旧敌,就必定能够认出他来。因此而生的交集是不可避免的,这便是因果。

但他刚刚苏醒的时候,身上确实没有继承任何过去的因果。这只有一个可能——他苏醒时的状态,是被刻意安排好的。

失去全部的记忆,却可以凭借着看到相关的事物而想起认知;重伤虚弱力量干涸,却身处于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的李氏荒宅……一身因果清静到几如新诞生的生灵,他眼下的状态,或许正是一种“遮掩”。

而他又真的虚弱吗?

漓池看着虚握的指间,那里曾握着一支笔,一笔落下,飞蝗尽陨。

无人可以知晓是何人在何处出手,因为那一笔之下,此方世界所有的怪异飞蝗都已经陨落,之后的雷鸣贯彻天地,蕴含着生机的大雨遍洒四方。

这样的力量……

他慢慢舒展开五指,世间因果在他目中历历分明,他的手停在上面,像是停在任他弹拨的弦上。

那样的力量就被封存于隐鳞之中,如此强大。

但他仍旧选择了隐匿。

那个会令他感觉到危险的气息,究竟来源于什么人?为何在这场跨越了不可计年岁月的长梦中,他从未见到过拥有这种气息的人?

长梦揭示隐秘,隐秘却随行于谜团。

梦中神明与太阴情谊深厚。如今神明沦落,太阴又如何了呢?那九天之上梳理命气的神庭,又与之有着什么关系?

那奇异的状态之下手掌记命笔,然而那笔却只是法器而已,梦中的记命笔已然生灵,如今的笔灵又何处去了呢?是消亡了吗?

玄清教由神明建立,其目的只是聚集心念建立地府,在由神明看顾的无数年里,从未改变过。信众的心念随香火上升,是无法瞒得过神明的,那么在神明出事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致使玄清教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梦中地府已经建成,唯差最后一步勾连天地。可他的梦境,却卡在地府即将勾连天地的时候结束了。虽然没能看见结果,但看如今世人不知地府、因果混乱不堪、怪异大劫运转的情况,也就可以知晓了,在地府勾连天地的时候,又是出了意外,才导致了现在的情形?

漓池缓缓吐出一口长息。

怪异已起,众生如身置水火,神庭唯能梳理命气,但因果不平,便不足以平复大劫,唯有地府诞生,方能够镇压因果。

他循着一念仁心,以神识引导,向梦中追寻地府的线索,便也看到了地府建立的始末。

聚众生心念为引,以浩瀚神力筑造,耗费了久远时光,神明才终于建成了那足以成为天地运转规则的地府。

若想消弭大劫,必要建立地府,可虽然他已经知晓了构筑地府的方法,以现在的情形,他也没有时间和能力来重新建立一座地府。最好的方式,就是找到那座已经建成却不知所踪的地府。

怪异之中,他已不必太过小心隐匿,他可以追寻旧事,却最好不要向梦里去寻。因为此身的状态是“全新”的,他借此重新建立因果、在世间行走全无问题,但假如要沾染上过去的气息……恐怕就要漏了行迹。

那利用蝗王、破碎梦境的存在,还不知隐在何处虎视眈眈呢。

若要说道追寻旧事隐秘……

漓池的目光遥遥落在水固镇中。

还有谁会比被困于水固井中的淮水神君更合适呢?

……

蕴含着温厚生机的大雨淋漓而下,其声连绵昂扬。雨水是温暖的,所落之处苦煞消解、生机勃发。

“雷鸣振心,暴雨清神……”

古老的石井台上,由水汽聚集而成的游龙昂首舒展:“是哪位这么大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