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回忆(第2/3页)

顾如琢望着他,忽而觉得他还是像高中时的那个样子:呆呆的,冷冷的,戳一下动一下——或者戳一下也不会动一下。

那时程不遇刚进他家门,行李只有一个破旧的女款行李箱,外边下着雨,带他来的人走了,程不遇站在门边往里看,面对着一个陌生的、空荡荡的别墅大厅,也不知道怎么办。

那时他端着茶杯在二楼楼梯口看他,过了好一会儿后,他走下去,把茶杯放下,对他说:“进来啊。”

后来他再也没见过程不遇那个女款的黑色箱子,但他大概知道那是程不遇的妈妈留给他的遗物。

程不遇的钢笔,每晚就躺在那个行李箱里,被擦得干干净净。

那时清明节,敬城本地的习俗就是过年、清明祭祖上坟。

金琳没有子女,顾如琢很显然不可能作为子女被刻上墓碑,但每一年,顾如琢都雷打不动地去,给自己的两位母亲上坟。

其他人都知道他亲生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而金琳和他一起外出出事之后,就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相关的话题了。

“年关我们都出去挂清扫墓,那个程不遇怎么办?”他听见大人们背着他议论,“那个小孩一个人在家。”

“他也去不了啊,程家不可能让他去祭祖的。”

“对了,他妈怎么死的?听说是自杀?”

“对,是自杀,听说死法让人瘆得慌,那个小孩跟着性格也出问题了。”

“啧,也是造孽。”

那年清明,程不遇于是一个人呆在他家里。

那是第一年的清明。

*

因为这一出,程不遇没能马上回别墅,顾如琢临场给他定了酒店房间,随后找了人保护他。

程不遇无法反对,也不太有理由反对——五星酒店贵宾房,每个季度只留给顾如琢这种高级客户,挂出去要一万二一晚上,更何况这种房间几乎不可能被挂出。

《剪长鲸》剧组很快给他发了消息,告诉他试镜成功,但是剧本围读等等流程还要延后,因为男一号还需要更换。

剧组方打来电话,态度也变化了不少:“你也可以来试镜现场看一下,有没有觉得合适搭戏的演员?还有你确定只演这个配角是吗?现在男一号也空缺,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程不遇说:“不用了,谢谢各位老师们的照顾。”

顾如琢没有跟他同行。

他临走前,程不遇看见那个女经纪人梁静走过来,神色匆匆:“医院那边的消息……”

随后的事情,程不遇就没有听见了。

他这个月的直播时长已经完成,新的剧本已经完成,程不遇呆在酒店里,忽而不知道做些什么。

他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拧开浴池的开关,等浴池中盛满一池热气腾腾的水后,他缓缓滑入池水中,顺着水深沉降。

热浪翻涌,滚过四肢百骸,安抚着他白天的虚脱,出戏时噩梦的余韵仍然时不时地会爬上他的脊椎,但很快又被热气压下。

程不遇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他伸手拿起手机,想要看看有没有错过什么消息。

新闻APP忽而弹出一条推送:“国宝级戏曲表演艺术家病危!顾如琢深夜陪护……”

程不遇怔了怔,他点了一下,但手上沾着水,没能点进去,反而让这条消息弹走了。

他于是放下手机,将自己在水中沉得更深。

程方雪身体不好,即将不久于人世。

他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亲爷爷,这两句话,他需要用理智提醒自己去记起。他在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关心这件事,但他心底却仍然无法掀起任何波澜。

程不遇阖上眼,乌黑纤长的睫毛轻轻垂落。

*

——“在这里等一会儿好不好?就和以前一样,妈妈上台彩排。妈妈会带你回家的,但不是现在。”

——“再等等就好,等这场戏结束,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其实他早该看出来,鹤遇那天的神情有些疲惫。

但他发现不了——因为她在那之前也时常疲惫,也因为是她教会他这场人间游戏,他认真地当着自己的主角,欺负他们的人,都是反派,日后必将遭到惩罚;帮助他们的,都是好人,都会在故事里得到美好的结局。

这套逻辑稳固坚定,他认真地在生活中扮演着的角色,他从未对这样的生活抱有任何疑问。

那是鹤遇进剧团的第三个月。

她本来就是敬城最好的剧团的最好的女演员,在这个小镇的剧团里,注定要发光发热。

那时有一个全球巡演的剧目过来挑选主角,没有任何人有异议:鹤遇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人选,她已经为这场表演排演了很长时间。

黑暗中,他安静地坐在观众席上,等待着她在一遍的舞蹈和歌声。

她的声音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而他这一把甜润清亮的好嗓子,也是遗传了她。

他爱听她唱这首歌,因为这首歌很美,很配她。他知道舞台昏暗,她会从角落里出现,那么美,那样勾人心弦,他知道这首歌的结束,她会飞起来,额边挂着汗水,吊在舞台威亚上,低头对他笑,对他招手。

那是他的妈妈,他的信仰和主角,这是他们面对生活的剧本的小高潮,而且他知道,这高潮过去之后,或许就是胜利。

他听她唱:

“Memory, all alone in the moonlight”

回忆,孤零零地站在月光里

“I can smile at the old days”

我能梦到那些过去的日子

“I was beautiful then”

那时的我曾经多么美丽

……

他听见舞台上有一些杂乱的音效,有一些水声,还有台上陈旧的道具运转的沙沙声,他听见老旧的广播失真的伴奏,他看见灯光亮起,而她却没有出现在打光的位置上。

舞台正中多出了一片阴影,而她的歌声也已停止。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以为这是她再度为她编排的一场意外,意外过后会是惊喜。

他就一直等在那里。

直到BGM放完,舞台灯光按照预设时间亮起,他看见了她。

他的缪斯,他永远热切信任、依赖的她,躺在舞台正中,已经失去了气息。她手中还握着一把刀,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血迹已经暗沉。

她亲手为他编织童话,这场生活的童话。

她也亲手终结它,她亲手终止了他们的结局。

“还真死了?”之后的事情都模糊不清,他只记得有人在他身边议论,“那女的可真脆弱,也不经吓,老板说不陪他睡就向他儿子下手,她居然搞出这么个玉石俱焚的下场,真的是……”

那天之后,他失去一切情绪与情感。

那天他安安静静的,安安静静地在台下坐着,没有表情,没有反应,时间仿佛凝固,只有耳边的音乐仍然在一遍遍地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