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第5/23页)

林主任点点头,在这个鸟屎大的岛上,没有他林某人挖不出的秘密,只是时间问题。

“我会尽量,在你们项目调研结束之前,找到你要的人。”他意味深长地说,同时看到更多的人向同一个方向奔去,脸上带着兴奋而又恐惧的复杂表情。他拦下一个少年,用蹩脚的普通话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被钳住了。”少年的脚步没有丝毫放缓。

林主任脸色一变,赶忙跟上,斯科特和陈开宗见状也不敢怠慢。只见前方一间工棚外已经满满当当地围上几十号人,七嘴八舌地吵着什么。他们拨开人群进入开阔地带,看到眼前的景况,不由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名满身是血的男子躺在地上,四肢不断抽搐,他的颈部以上被一部残缺的黑色机械臂牢牢钳住,从钳爪的缝隙可以看到因挤压而变形的五官,汩汩冒着血沫。他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从喉部含糊地发出类似动物的呜咽声,又像是一台装配失误的机器人,把机械头颅嵌在了人类身上。

“怎么搞的?”林主任质问那些聒噪不止的看客,答案似乎是在拆解过程中误触发了机械臂的备用反馈电路,一把钳住脑袋。这人命不好,犯了冲,人们纷纷摇头表示同情。

斯科特冲上前,示意陈开宗固定住男子肩部,防止扯动损伤颈椎神经。他仔细查看机械臂型号,美国Foster Miller公司的“灵爪”III型,六自由度的淘汰款,在断电情况下仍然可由自带微型蓄电池支撑伺服电机长达30分钟,属于广泛使用于防暴、安保、扫除爆炸物等场合的半军用基本款。

你运气好又不好。斯科特有些无计可施。幸运的是它的最大握力只有520牛顿,如果换成工业机型,恐怕人头早就成豆腐脑了。不幸的是由于防爆需求,它使用了特种强化合金,一般的工具恐怕都奈何不了它。

“来了来了!快点让开!”人群中一阵喧闹,让开一条路,两名男子扛着等离子切割枪冲进来,其中一名朝陈开宗投来感激的目光,又充满疑虑地看了斯科特一眼。

没用的。斯科特心想。而且会更糟。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到一边。

等离子切割枪吐出淡蓝色的弧光,接触到机械臂钳爪关节部位,发出滋滋的蒸发声,弧光由于杂质的燃烧变幻着不同的颜色,金属切口变黑、变红、变白,众人似乎看到了希望,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头部被钳的男子突然猛烈挣扎起来,从喉咙底部发出惨烈的哀号。

金属碎屑和高温融液。斯科特把头扭向一旁。

男子的头发燃烧起来,头皮位置可以看到晶莹透亮的水泡,接着是破裂之后的血水。操作切割枪的男子手忙脚乱地停下,找湿布扑打火苗,白色蒸汽随着人肉烧焦的味道升起,散开,有人捂住鼻子,有人开始呕吐。

上帝啊。斯科特知道,此时唯一的办法,是通过“灵爪”的商用标准接口联入负载模块,解除伺服电机的启动状态,但他没有工具,也不知道这台机械臂的模块是否已经损坏。所以,他所能做的只有祈祷,祈祷电池的电量尽早耗光。

陈开宗与另外一名男子使劲按住伤者,他感到这具躯体的力量正在减弱,逐渐丧失抵抗,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流走了。他松开手,那个人已经完全不动了。

机械臂突然砰的一声打开,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接着,那个男子的头颅软塌塌地在地面摊开来。

斯科特看着眼前的人群,看着这些垃圾人脸上那种无助、麻木、惊恐与兴奋混合在一起的表情,他看到了林主任的厌恶,看到了陈开宗的震惊,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一张突兀于黄色皮肤中的苍白面孔,那上面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他看不清楚,只有面目模糊。

斯科特·布兰道突然记起了那句他久已遗忘的意大利语,汝等进入之人,将捐弃一切希望。

那是地狱之门上欢迎辞的最后一句。

2

在一堆鲜艳而乏味的生活和风光照片里,陈开宗的目光停留在一张黑白照上。很难想象这是本地小孩的摄影作品,取景于父母反复阻吓他们踏入的回收工棚区,在凌乱粗粝的电子垃圾堆前,坐着一名垃圾人,手里握着半截义肢,发型与穿着完全抹去性别,稚嫩脸庞上显露出某种怪异的神情。他或她并没有直视镜头,而是望向画框外,若有所思。

难得的佳作。陈开宗合上学生优秀摄影画册,抬头望向操场。

孩子们已经在日光下曝晒了两个小时。他们脸蛋通红,汗珠涔涔,眯缝的双眼下有道深色的阴影。他们像虫子一样不停微微蠕动,来回转移着重心支撑脚,挠挠脑门或抹去汗水,却努力把动作幅度减到最小,以免引起辅导员的注意。

台上的校长依旧慷慨激昂,描绘基础教育如何改变硅屿的明天。两台大功率柜式空调站在主席台两侧,喷出的冷气瞬间凝成白雾,如浮云般飘过红色遮阳伞下的诸位嘉宾。

够了。陈开宗侧身靠近斯科特,耳语了几句,后者挑了挑眉毛,回了几句,陈开宗起身走到林主任身边,耳语,林主任皱皱眉头,思忖了片刻,快速写了张纸条,让伺候一旁的礼仪小姐递给校长。

大喇叭中由于声调过于高亢而产生的回输啸叫戛然而止。校长草草总结性陈词,全场热烈鼓掌,欢送嘉宾退席。

“布兰道先生,您没事吧。”校长用口音浓重的英语问道。

“我很好,只是有点头疼,也许是空调吹的。谢谢。”斯科特笑笑回答。

“那下午的行程?”

“取消吧,正好我有些公务要处理。”

陈开宗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之前曾无意中抱怨,回硅屿一周都没机会探望亲戚,尽管从血缘关系上看,他与这些陈氏宗亲也仅仅是共享过某一个曾曾曾曾祖父。

寻访母校之旅就在这种微妙而尴尬的氛围中结束了。

自下陇村一行后,陈开宗对自己的老板产生了浓厚兴趣,Google出来的结果与斯科特个人履历如出一辙,并没有任何疑点,他只能猜测那副矫健身手是从两年兵役中习得,但仍有些谜团困扰着他。

陈开宗的脑袋真的开始隐隐作痛了。他已无法习惯这里的空气、恶臭、嘈杂和混乱的秩序。他无法理解那些本地的年轻人,在裸露的肩头贴上聚酰亚胺OLED薄膜,借助肌肉电泳显示文字图案的行为,在美国这种技术一般用来监测患者的各种生理指标,而到了这里却变成一种炫耀性的街头亚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