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月 6 日(第5/6页)

稍后约翰逊回饭店换衣服。他联络伦德,但是她没接电话。他仿佛看见她在卡雷·斯韦德鲁普的怀里,耸耸肩,把电话挂上。

波尔曼邀请他在基尔著名的小餐厅吃晚饭。约翰逊走进浴室,看着镜中的自己。他觉得该修修胡子,它们至少长了两毫米,其他都还好。他把头发往后梳,还算茂密。以前颜色很深,现渐渐有些灰白。浓眉下的眼睛炯炯有神。几乎有那么几分钟,他自恋地爱上自己的型男形象。他也有认不出自己的时候,尤其是一大早。到目前为止,几杯茶和一点保养就足以还他本来面目。一个女学生一直拿他和德国演员马克西米利安·谢尔④比较,约翰逊有被奉承的感觉。后来才知道谢尔已经超过七十岁,他赶快换保养霜。

他翻着行李箱,选了一件有拉链的毛衣,加上西装外套,搭配一条围巾。对他来说,穿得不算得体,但他喜欢。他的穿着很少搭配场合。他培养并享受他的邋遢风格,自鸣得意于不追求流行。另一方面来看,他不得不承认,邋遢也是一种时尚,和别人崇尚巴黎高级时尚没什么两样。他把时间用来塑造凌乱形象,和大部分的人以拥有一头整齐的头发为目标一样。

他对镜中的自己露牙傻笑,离开饭店,搭上预先叫好的出租车。

波尔曼已经到了。他们谈天说地,聊各种话题,喝酒配上可口的鲽鱼。过了一会儿,话题渐渐转到深海。吃甜点时,波尔曼顺道问:“你熟悉国家石油的计划吗?”

“只知道大概,”约翰逊回复说,“我对石油业了解不多。”

“他们打什么主意?这么远的外海不太可能盖钻油平台。”

“不是,不是钻油平台。”

波尔曼喝了口意大利浓缩咖啡,“抱歉,我不是有意打听那么多。我不清楚这些事的机密性,但是……”

“没关系。我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广播站。只要有人告诉我秘密,很快就会变成公开的新闻。”

波尔曼大笑,“好吧。你觉得他们在外海盖什么?”

“他们正在考虑水下方案,一座自动化工厂。”

“像 SUBSIS 之类的东西吗?”

“什么是 SUBSIS?”

“水下分离注入系统,一种水下工厂。这种系统已经运用在挪威沿海的特洛天然气田好几年了。”

“从来没听过。”

“你去问问委托你研究的人。SUBSIS 也是一种抽油站,建在 350 米深的海底,就地把石油和天然气从水中分离。目前这项作业还是在平台上进行。油被抽出后,剩下的水直接排回海里。”

“啊,对!”伦德提过这件事,“就是这水造成鱼不孕的。”

“SUBSIS 能解决这个问题。脏水马上被压回钻孔,把更多的油往上压,然后再分离、压回,循环不已。石油和天然气借着输油管直接送回海岸边—本身看来是不错。”

“但是?”

“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是’。据说 SUBSIS 在 150 米的深度没有什么问题。生产厂商说即使 200 米也不会有事。但是石油业者的期望是 5000 米。”

“这种期望实际吗?”

“中程看来还算实际。我认为,小规模能运作的东西,也能大规模执行,而且优点显而易见。很快地,自动工厂就会取代钻油平台了。”

“你却似乎不怎么乐观,”约翰逊注意到。

一阵沉寂。波尔曼抓抓后脑勺,一副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样子。“我担心的不是操作系统的部分,是整个手法太天真。”

“工作站是遥控的吗?”

“对,全部从陆上遥控。”

“这表示维修和保养得依靠机器人。”

波尔曼点点头。

“我懂了,”约翰逊过了一会儿才说。

“整件事有好有坏,”波尔曼说,“深入未知的领域,多多少少是种冒险。深海的确是个未知的世界,我们不用自己骗自己。就尝试自动化操作系统的角度来说是对的,至少不会危及人类性命。送潜水机器人下去观察过程、取些样本,这件事也没错。但是这里我们谈的是另一回事。你要怎么处理 5000 米底下从钻油孔高压喷出的漏油意外?你根本不清楚海底的真实状况,所知道的只是些测量数据。我们在深海就是盲人。借由卫星、声呐或是震波画出的海底剖面图,准确度可到半米内。用海底模拟反射仪,可以侦测天然气、石油的所在,画出一张图,告诉你这里有油可以挖,那里有水合物,再过去那边你得小心……但是下面真正的情形究竟如何,我们始终不清楚。”

“我同意,”约翰逊喃喃自语。

“我们看不见自己行为带来的影响。要是工厂出了问题,不可能扑通一声就跳下水处理。你别误会,我不是反对开采原料,而是反对重蹈覆辙。石油热开始时,从没有人想过如何处理废料,好长一段时间,人们还开心地将废水和化学物质排回海里及河川,一副反正沉下去就没事的样子。结果让辐射物质流入海洋,剥削自然、摧毁生命,根本没有想过彼此间的关联是多么复杂。”

“但是自动化工厂的时代还是会来临?”

“准会来。不仅比较经济,还可以到达人类到不了的地方。接下来大概是一窝蜂的甲烷热。因为它燃烧得比其他的矿物燃料干净——没错!把石油和煤矿换成甲烷,还能减缓温室效应——这也对,全都对,如果一切都在理想状况下进行的话。但是工业常常很喜欢把理想状况和现实混为一谈。他们只找出预估报告的乐观面,以便早日动手,就算不知道进入的是怎样的世界也没关系。”

“但这要怎么进行?”约翰逊说。“如果在运送途中就分解掉,要怎么取出水合物?”

“这时自动化工厂又将派上用场。举例来说,可以先在下面加温,让水合物在深海融化,再把释放出来的天然气收集在桶子里后运上来。听起来好像很完美。但是谁能保证,融化作业不会造成连锁反应,重演古新世的大灾难?”

“真有可能吗?”

波尔曼做了一个不知道的手势,“未经深思熟虑就着手瞎搞我们的环境,就是一种自杀行为。但这已经开始了,印度、日本、中国都很热衷,”他苦笑,“他们对于深海完全一无所知。”

“那些虫。”约翰逊喃喃自语。

他想起维克多号在海底拍摄到的蠕动画面,还有那个迅速消失在黑暗里的诡异生物。

虫、怪物、甲烷、气候灾难……我们最好趁现在多喝几杯。

①海洋学家测量水压的单位,在海平面时,所有物体均承受约 1 巴的大气压力,海面以下深度每增加 10 米,水压增加 1 巴。

②甲烷本身无味,但经过硫菌将甲烷“无氧化”反应后的产物—硫化氢,带有很强烈的臭味。有机物分解时会产生许多化合物,其中不少具有恶臭。这些以甲烷为首的各种气体统称“沼气”。沼气的臭味来源并非甲烷,主因在于沼气中的硫化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