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在漫漫雪夜里(第2/3页)

现在回想起来,先前白夫人抓着赵襄儿头发所升到的高度,是至少长命境才可以一跃而至的距离。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枚巨大的蛋,有什么东西要从中挣扎出来,而此刻,那枚蛋壳已经裂纹累累,只是还需要一些关键的力量才能真正使其碎裂。

他第一天来临河城时,心中便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那是一种分明的压迫感,却激发着身体深处的什么。

所以他留在了城中,等待着那个冥冥中契机的到来。

而此刻,那种感觉更像是压抑感,他恨不得一拳砸在自己的胸口,将胸膛中的一切尽数震碎。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连忙打坐静心将杂念摒去。

如今这座酆都已几近死城,许多鬼也已经聚合成了怨灵,他绝不可松懈心弦,给它们乘虚而入的机会。

稍稍的调息之后,他给宁小龄稳了稳伤势,发现她的手很冰凉,便去隔壁的房间抱来了一床被子将她臃肿地裹了进去。

温度慢慢回到身体,宁小龄微皱的小脸也渐渐松了些,宁长久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脸颊又瘦了许多,不似过去那样圆润可爱了。

他搬了最后一张幸存的椅子,坐到了赵襄儿的床边。

赵襄儿凌乱的发丝海藻般披在了枕上,她的左脸颊红肿着,那个巴掌印依旧淡淡地浮现着,还未来得及消去颜色。

宁长久伸出手,轻轻拨开她脸颊上黏着的发丝,手覆在红肿的颊面上,他的手心薄冰般清凉,灵力透过掌心渗透进去,缓慢地消着肿胀与伤痕,等他松开手时,她的脸颊便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依旧微微透着些许红色,像是一酡浅淡的醉意。

宁长久替她掖了掖被子,他的动作僵了一会,脑海中似是斗争着什么,最终克制了心中的某个想法,松开了手,搬着椅子坐在了屋外。

夜晚,墨色泼天。

他靠在木椅中,没有力气和精力换去那一身血衣,只拖着浓重的血腥气孤坐在外,望着漆黑的天空。

天空上没有星辰,红月的光芒也黯淡了许多,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等待一场永不会到来的黎明。

他安静地坐着,想了许多事,脑海中最后的画面,便是白夫人转身走进夜色的场景。

他始终有隐忧。

他知道白夫人短时间也无法恢复,但是他的记忆里,那白夫人的身边,还有一个隐匿的青砂罐儿,那青砂罐究竟是什么?他原本以为那是类似于杀手锏一般的东西,只是今日逼到那种地步,为何她都没有动用那青砂罐呢?

这抹淡淡的忧虑像是雾,带着他的思绪一点点下坠。

即将堕入梦中时,屋中传来了一点响动。

那几张椅子拼凑的塌上,宁小龄醒了过来,她动了动自己的身体,然后骨碌一下便滚到了地上,宁小龄痛哼了一声,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感觉自己像是被裹在了一个茧里,就像是心魔劫时候那样,只是这个茧要更舒服一些,绵绵软软的,她忍不住下意识地滚了滚。

宁长久被那动静惊醒,转身回头,便看到屋子里卷成花卷似的棉被在地上滚来滚去,来来回回滚了好几遍后又突然没了动静。

宁长久心中担忧,只好强拖着困意与倦意起身,去探查宁小龄的情况,这一次宁小龄的呼吸要更加平稳柔和了,看上去只是方才滚得太多,把自己转晕掉了,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宁长久叹了口气,想着方才她转来转去的样子,也觉得天旋地转,脑子一晕,意识的最后,他回身拢上了门,然后精神下沉,倒在了宁小龄的边上。

……

……

雪巷里,白夫人身上的骨甲已经褪去,大片的剑痕斩开皮肤,久久未能痊愈,将那原本极美的身躯衬得可怖。

她在走入了一条巷子后,身子便直接跪倒在地。

若是方才那手持双剑的少女可以再斩出一遍那最后一剑,她便有可能被真正斩死阵前,然后跌落黄泉之中,骨灰焚尽。

她不敢去想那样的结局。

不久之前,五座蔚为壮观的神柱参天而起,如七彩琉璃般绚烂地立在面前,其上流动的光华美得好似所有世人憧憬的神话,崭新的神国便在那近乎完美的神话逻辑里撑开了它极尽富丽的一角。

只是这一切,都在此刻化为了泡影。

一个残破不堪的长命境,如何支撑起她多年宏图谋划的心?

她抬起手,从肩边的虚空中取住了那个青砂罐,她抓着青砂罐的边缘,身子爬了几步,碾着地上的白雪,然后将自己靠在墙上,将那青砂罐儿紧紧抱在怀中。

过了许久,她不知又梦又醒了几次,紧绷的双臂也松了些,她不敢去看胸口丑陋的、切入骨髓的剑痕,而是盯着那罐子,最后像是释然了什么,将那罐子如酒坛子一般抱在了手里,粗糙的边缘贴紧唇边,脑袋后仰,一饮而尽。

这青砂罐中并没有太大的秘密。

里面所盛放的,是她当年煮食自身时的一罐河水,她将这个留在身边,便是希望自己永远铭记那一日的痛苦,希望这份苦难可以像是越酿越纯的酒,直到神国落成那日,一饮而尽。

只是如今庆功的酒变得如此丧气。

那水中自然是带着很多灵性的,但这些根本不足以弥补她的伤势,她当年饮水之时,可是将那沙河的水面硬生生地喝下去了一丈。

“白姐姐……”

街角处,忽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白夫人抬起头,望着巷子口忽然出现的人影,有些诧异地眯起了眼。

树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慢慢地来到了她的身边,然后蹲下了身子,跪在了她的面前。

白夫人冷笑一声:“跪我做什么?我自始至终都是在利用你罢了,你不必自作多情。”

树白低着头,执拗道:“那几年,白姐姐对我很好,我一直记得。”

白夫人道:“你懂什么好与不好?”

树白抿着嘴唇没有作答,他的手陷在雪地里,紧紧地捏着一团雪,一点点将其融化。

冰寒透骨。

白夫人问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在她的记忆里,长桥断裂时,他在那一头才是。

树白如实回答:“我从那条河里淌过来的。”

白夫人心头诧异,又看了他一会,声音轻柔了许多,道:“你现在知道自己的来历了吗?”

树白点点头:“知道了。”

白夫人嗯了一声,道:“但你不用觉得自己是谁的依附,从今往后,没有人可以控制你了,神国崩塌,但仅仅作为死城的酆都还算完整,身为阎罗殿主的你受到的影响却最小,这是你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