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第2/3页)

女工们底气足,笑着看买办,看得买办脸上肥肉耷拉着颤。

“老板,sir,”买办做小伏低,“要么这条也答应……就是磕个头的事儿,我们中国人天天磕,你们不是讲女士优先吗……”

佛南先生头疼欲裂。合伙人已经跟他发了几次脾气了,甚至有人威胁,再不解决问题就退资。现在连买办都拖后腿!

他阴谋分裂工人群体,没想到最先分裂的,却是资本家内部。

但他怎么能向一群底层中国妇女妥协呢?船厂发工资就罢了,这边让他对死人磕头!

还有什么“工伤赔偿”,这是长久之患哪!

他气哼哼站起来,拂袖就走。

“滚!都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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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厂的谈判陷入拉锯,艰难地进行了三天。终于,洋人有选择地答应了所有条款。

唯一的修改,佛南先生坚持不磕头,只肯对吴绝妹的灵位鞠躬。

谈判代表们轮班替换,此时也身心俱疲,不想再争。林玉婵也告诉她们,当年洋人见乾隆皇帝都不肯磕头,这一条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于是众人一致表决通过,鞠躬就鞠躬,不能敷衍,必须鞠满九十度。

女工们屏住呼吸,不错眼珠地盯着垂头丧气的佛南先生,在复核过的协议上签字。

协议一式三份。厂方和工方各执一份,另一份贴在纱厂外墙,示众三天。

“姐妹们,我们胜利了!”

走出办公室,谈判代表被飞奔而来的工友们拥住,不知谁起的头,嚎啕痛哭。

“绝妹如今死而瞑目了!你们没看到孔扒皮那脸色!哈哈哈……呜呜……”

“我、我真没想到他们会答应……本来拼着挨鞭子,被扫地出门的……”

“明天上工……呜呜,都别忘了,明天准时上工……”

“都回去睡一觉,什么都别管……”

大家相互鼓励着,提醒着,安抚着涌到崩溃边缘的情绪。

走出厂房的时候,人人侧目。

但女工们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了。各种异样的眼神打在身上,只增添了她们胸中的自豪。

集体的力量,竟而强大如斯,强大得能让无所不能的洋人低头。

让洋人走狗睁开眼,头一次以平等的姿态,和她们这些卑贱的、不识字的妇人对话。

如同喝了酒,后劲十足。不少人还沉浸在难以言说的飘然感中,大着舌头笑闹,想要发泄什么。

卖紫苏水的小贩推车而来,笑道:“林夫人说了,今儿晚上,还有小米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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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会大堂关起门,女工们终于得以发泄情绪,喝着准备好的米酒,狂欢着庆祝胜利。

不止她们。几个耶松船厂的小伙子也作为“工人代表”受邀前来,头一次见到了相隔一条黄浦江、却从未见过面的“盟友”。

都是贫困无产阶级,没那么多礼数规矩。大家很快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几个年长的女工开始调戏人。

“各位,”林玉婵等众人平静下来,笑着问道,“有什么心得吗?”

有意义的集体活动完毕,总得开个总结会。小学生都明白的流程。

工人们畅所欲言,有的说坚持就是胜利,有的说发现自己原来那么勇敢,有的说,要是早点懂得组织起来,吴绝妹就不会死。

忽然又有人站起来:“可是那几个福建……”

“对了。”林玉婵抢话,“不仅是福建姐妹,其他籍贯的姐妹,尽管不是小组长,但也在斗争中表现突出——都有谁,大家记得吗?”

女工们注意力被分散,忘记声讨“工贼”,七嘴八舌,顷刻间说了好几个人名。

所谓乱世出英雄,只有被赋予极大压力的时候,很多人的潜力才会表露出来。

林玉婵记下这些人名。

“那么我提议,这些姐妹,以后可以作为副组长,辅助小组长的工作。另外我还注意到,杨树浦纱厂、还有其他几个纱厂,都曾有女工来支持咱们的行动。以后咱们和她们多联络,万一再有事,也可以互相照应。”

女工们答应了,又觉得有点恍惚。

她们还沉浸在过往的胜利中,林玉婵却在展望“以后”。

林玉婵继续引导:“罢工的过程,有什么经验吗?”

姚景姑侃侃而谈,总结:“要团结。要一条心。有什么情况都要集体投票,不能搞一言堂。要有明确的斗争目标。要有可靠的领袖,一层一层的传达消息……定期要通气,了解所有人的想法……”

“对!”耶松船厂的工人补充,“还有,贵在坚持。老爷们会收买咱们,不能上当,也不能闭门谈判。还有纠察队,一开始就要组织起来……”

又有人说:“下次可以分工更细些,最好能找个懂律法的参谋,还有笔杆子,还有专门负责谈判的人……对了!不能次次指望林夫人的小米,平时自己攒一点经费,罢工期间保证大家不挨饿!”

一旦思路打开,工人们七嘴八舌,顷刻间总结了一部细致的实战“兵法”,很多人自己也惊讶无比。

“哈哈,姐妹们,咱们要是男的,有机会读书,现在怕是能当官,哈哈哈……”

以后照着“兵法”做,不用步步商量,可以争取更大的权益。

林玉婵听到“兵法”,心中一动。

这次经验总结,苦于不能落实在纸面上。一则工人都是文盲,看不懂;二则万一落在别人手里,就是平白落人口实。

她忽然想起天地会那一堆土掉渣的密语打油诗,一下子明白了它们存在的意义。

她问:“这里有人会唱山歌吗?”

还真有几个粤西籍的女工,平时张口就是民歌小调,此时自豪地站出来。

林玉婵于是请她们过后留下,打算把这次的经验流程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方便工人们记忆。以后就算自己不在,也可以按图索骥地继续斗争。

随后又有人问,能不能以后每周都借场地聚一次,姐妹们谈谈心,比瞎逛街有意思多了:“我们不要小米!茶水可以自带!”

林玉婵当然同意:“现在就可以定日程,每次聊一个话题。感兴趣的来,不浪费大伙时间。”

“林夫人,”忽然有女工道,“听红姑说,她是交了什么‘会费’的,有人罩着。我们能不能也交会费啊!以后有这事,大家还一块儿干!”

林玉婵忍俊不禁。

交党费成不成啊?

不过她有自知之明。如今马克思本尊都被警察追得没处躲,她敢组织什么无产阶级大团结,估计没俩小时就被当地保甲给一锅端了。

什么时代就干什么时代的事儿。不如投靠天地会,起码人家□□了几百年。

“交会费”容易。但交了会费就得上名单,万一遇上个疯狂的地方官,拿“剿匪”当乐趣当政绩,就是不必要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