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第2/3页)

于是西贡路口格外冷清。

林玉婵大大方方走过明亮的路灯下。煤气的火光照亮一个窈窕矫捷的影子。

一开门,一室掌声。

“叩祝林姑娘芳辰!”

虽然林玉婵已有准备,但看到黑压压这么一屋子人,还是小吓一跳。

“哎呀,大家都来啦……这么多人啊……”

容闳、老赵一家、常保罗夫妇,还有公司所有员工,头戴白花的毛姑娘、郜德文、红姑、周姨,徐建寅,还有苏敏官,带着几位义兴的新老高管,石鹏、江高升、洪春魁,有几个林玉婵不认识;还有几位在纱厂工作的、许久不见的自梳女姐妹……

男女各分几桌,桌上热气腾腾,中西菜品大杂烩。烤春鸡、炸猪排、烧鹅仔、城隍庙的酒酿圆子、熏鱼、火腿、臭豆腐干、生煎馒头、蟹壳黄、西洋黄油糖……一看就是调和众口,每人都贡献了一点。

炉子上热气腾腾,煨着每斤一角两分的上品绍兴花雕。

中国人传统上讲虚岁,但此时上海华洋杂处,西历农历并存,为了登记交流方便,人们已经学会熟练地换算周岁。林玉婵今年二十周岁整,算下来在大清打拼已有五年。近日市场平稳,生意如常,她觉得该给自己回馈一个生日,于是偶然跟身边人提了一下。

不过也就是说要好好吃一顿。毕竟这年代年轻人也不怎么张罗过寿;可是不知谁起的头,整了个跨公司团建大联欢!

而且其中一个桌子正中间,还摆着个最近流行的糖霜巧克力蛋糕,并且按照在西方也算很时髦的习惯,插了根粗粗的蜡烛。苏敏官跟身边人讨个火,把那蜡烛点燃。

“林姑娘,吹吧。”

林玉婵忽然眼眶发热。

上辈子她只活了十八岁,尽管是孤儿,但国家照顾着,让她吃得饱穿得暖,幸福得浑浑噩噩,不知人间疾苦。

记忆最深刻的大概就是生日。很多孤儿不知自己的生日,于是每年统一过一次集体生日,大家围着蛋糕和蜡烛唱歌跳舞,就是能盼上一年的节日。

蛋糕上奶油多,孩子们玩疯了时,抹一指头在别人脸上,老师通常也宽宏大量地装没看见,不算浪费粮食。

而今日,能在一百五十年前的晚清时节,过一个有蛋糕有奶油有蜡烛的生日,林玉婵喉头有些失语,不知该感谢谁。

她忘记吹蜡烛,低声说:“谢、谢谢各位……”

常保罗肃然起立,端起一张写满字的纸,抑扬顿挫道:“贺寿小令三首,请林姑娘赏光品评……”

苏敏官、容闳和老赵窃笑起来,不用说,想到保罗早年的糗事。常保罗脸皮一红。

不过大多数人不知往事。徐建寅满目期盼,双手托腮,等着听诗。

“记得前时……又是今年事……人如醉……”

平心而论,写得真不错。至少水平比四年前没退步。

要知道常保罗近年专心赚钱养家,已经极少划水偷懒,绝无上工时间构思小令投稿报社的行为。如此疏于练习,还保持了原来的水准,大家纷纷鼓掌。

吃到一半,忽有信差叫门。

奥尔黛西小姐深居简出,不来凑中国人的热闹。但是送了林玉婵一副开了光的银十字架,作为生日礼物。

林玉婵笑着谢了,在胸前比划一下,就不戴了,珍而重之地装到首饰盒里。

“等等,还有呐。”信差笑道。

居然是一副小型油画。土山湾孤儿院的油画课开了两年,培养出一批有绘画天赋的孩子,除了绘制高端茶叶罐、给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绘制插画,不时也接点私单,给在沪洋人绘制肖像、给教友提供圣像之类,俨然已能自给自足。近来孤儿院搞感恩活动,捐款超过一定数额的金主,不论华洋,都让孩子们绘了一幅小肖像,作为回馈。

众人纷纷撂下筷子,围上去看——

“哎唷,像那个西人圣母,怀里缺个孩子。”

“把林姑娘画老气了。”

“倒是有点像。你看着双眼皮儿……”

“而且林姑娘没穿过这么华丽的洋裙,哈哈,估计他们只会画洋裙。”

“这背景是哪?怎么像是……噗,我说好像见过,是巴黎圣母院……”

林玉婵眉开眼笑,搬个凳子,把这画摆在柜子上头。

孩子们能有什么坏心呢?就算是照着圣母像模板画的,画成这样很不错啦。明天再去捐点钱。

第三封信来自康普顿小姐,是一张生日贺卡,上面简短地写了几句中规中矩的贺词。

不过另附一封长信,林玉婵读了两句,目瞪口呆。

“露娜,我爱上了一个中国人!他是报馆的帮工,温柔和气,彬彬有礼,聪明帅气,是我见过的最理想的绅士……”

林玉婵快速扫过后面冒粉红泡泡的八百个单词,接着读下去,“……如果父亲不同意,我们就私奔去香港……”

林玉婵疲惫地折好信。

这大小姐真是不消停,今天逃婚明天私奔,人生理想一月一换,天生不是岁月静好的命。

可以预料,康普顿家里又一场硝烟大战即将开始。

看在多年友谊的份上,周末下午茶,她决定多请几个靠谱洋闺女,好好跟康小姐聊聊。

………………………………

觥筹交错间,蛋糕上的蜡烛燃尽,众人吆三喝四地把蛋糕分了,喝完了花雕,又开洋酒,各自喝得脸红耳酣。

林玉婵给众人鞠躬行礼,笑着说:“明天照常上工,谁也别迟到哦!”

大家装模作样地抱怨两句,尽欢而散。

林玉婵也半醉,扶着栏杆上三楼,打算洗把脸。

一进门,她愣住。

几件大小行李箱,整整齐齐码在墙边。门边鞋架空了一半。

苏敏官从她身后追上,拉着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深夜的灯火明暗不定,照亮他半边漂亮的侧颜。

“义兴开张,事情很多。”他微笑,深情地说,“这一年多,叨扰了。”

林玉婵一怔,也许是酒精上头,忽然没来由的伤感,倚在墙边红了眼眶。

真是男大不中留。她一手托他重整山河,他挥一挥衣袖就走!

想想当初他卖掉义兴,跟她从天津回沪的路上,情绪波动得厉害,每天要抱住她,变着花样让她保证,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黏人得像个走失的孩子。

明知那不是他的常态,但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该死的怀念。

当然她也知道,这是合情合理的决定。长途船运可不管白天晚上,只要轮船出入港就得起来营业,何必每天浪费功夫通勤;更何况义兴内部诸多隐秘空间,得随时有个人看着……

道理她都懂,就是舍不得。

苏敏官略带歉意,抱住她,收紧手臂。

“博雅总账房的位置眼下空置。我有个熟人,是个英国银行办事员,姓柳,当初给露娜跑贷款时认识的,业务熟练,人品可靠。如今他那银行倒了,如果你愿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