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寒(第2/5页)

令仪嫌相彤大嘴巴,怕弥生不好意思,打了岔道:“阿姊入太学几年了?”

弥生算了算,“到立秋就整整四年了。”

“那一定是要称师姐的。”相彤说着,瞟了眼正和博士们交代话的慕容琤,“九兄门生三千,据说是很严厉的。怎么样?他教学凶吗?”

这个怎么回答呢?弥生很想点头,犹豫了下还是违心地讪笑,“夫子很慈爱……循循善诱。”

相彤几乎要大笑起来,“我瞧你的样子就很怵他,简直像个小媳妇。”

令仪道:“那么女学这里谁是管事?”

“是我大师兄庞嚣。”弥生往游廊尽头一指,“他可是夫子的得意门生,如今算是出师了,拜了国子博士。”

庞嚣虽然守旧,但长相很不错。浓眉大眼,清雅俊逸。令仪有些探究地一笑,“这个人倒蛮正派的样子。”

相彤瞧她的神情,直拿肩拱她,“怎么?莫非你中意这样的?那可好办了,九兄的弟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只是辈分着实太乱了些,他是夫子,却又是九兄的门生,这样算来咱们成了九兄的徒孙了。”

令仪红着脸打她,“你这人口没遮拦,八字没一撇的事,到你嘴里像真的一样!”

弥生在边上听着,也不插话。私下里忖度,庞嚣的固执和夫子不相上下,说话老气横秋、一板一眼,也不知对别的女郎怎么样,反正在她眼里乏味得很。

她神游的当口,相彤又咦了声,侧着脑袋喃喃:“那女子是谁?我先前就注意她了,看她这言行举止,莫非和九兄有牵搭?”

弥生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滴水下站了一对璧人,是夫子和樊家女郎,不知在说些什么,樊家女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弥生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呆立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她是樊博士家的女郎,相当孝顺的人,每日都来给博士送饭,夫子和她是认识的。”

女学里散学早,巳正课业便结束了。一通热热闹闹的道别后,回宫的回宫,归府的归府。弥生比较可怜,这头完了不好走,要回耳房里练字抄书。

她垮着肩头往官署去,不知怎么,心情总归有点低落。抬头看看,天气很好,枯枝上的雪都化了。她眯着眼在日头底下站了一阵,临近正午,温度上升了些。只是春寒料峭,太阳在头顶明晃晃照着,手脚却还是冰冷的。大概是受了凉,肚子也有些痛。她皱着眉头上了台基,无比丧气。

突然鼻子酸酸的,其实三年多了,早该习惯了一人在外的日子。可今天说不清,出奇地想家想母亲。她扶住额头叹息,大约是要生病了,每次生病都这样,人会变得很低落。

她撸撸肚皮,佝偻着身子到了耳房前。才摸到门上的直棂,一个路过的师弟喊了她一声:“夫子唤你过去呢!”

她没计奈何,勉力挪到正衙前,临要进门方直起腰,在门板上敲了两下,“夫子找我吗?”

慕容琤站在案前,手里把玩着一块鸡血石,闻声回过头来,扬了扬手道:“今天教你刻印章。新近来了一批好石料,这种石头受刀不崩,刻章正合适。”

那是块上等的胎子,鲜红的冠,淡黄地子,在他手上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弥生迟疑起来,“这样名贵的石料给我练刀,太糟蹋了。”

他一指挑开锦盒的盖子,取出另一块来给她瞧,“这是一副对章,咱们各一块,我先刻,你看着。”

她愕然,“对章岂不更名贵了,不成不成,叫我怎么下得去手!”

他有些不耐烦,她竟不明白他的意思?做什么称为对章还要你一块我一块地分着刻?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他觉得要被她气死了,愤懑地别过脸,把视线调到窗外去,越过屋脊看碧蓝的天,发散了下方才好些。然后平心静气地告诉她:“别的石头韧劲不及鸡血石,你练起来刻刀会刮得手疼。这胎子给你用正好,你仔细地刻,刻好了我打发人镶上钮子,以后你就随身携带。”

弥生身上不太舒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推辞,只得点头道是。

“你可知道鸡血石的来历?”他缓步踱到圈椅里坐下,一头打开匣子取工具,一头娓娓道:“传说玉岩山上有对凤凰,恩爱和睦,誉满天庭。名头大了总会遭人嫉妒,狮鸟生性好斗,对凤凰很是不屑。有一次途经,恰巧碰见凤在孵蛋,于是恶向胆边生,张嘴就咬断了凤的腿。凤和狮鸟大战起来,凰闻讯赶到,终于和凤联手打败了狮鸟。受伤的凤血流不止,滴进了山顶的岩石,于是从此便有了鸡血石。”

弥生听了半天没吭声,慕容琤料着她大概正为这传说感叹,谁知她蒙蒙地看着他,踌躇地问:“凤为雄,凰为雌,为什么孵蛋的是凤?”

慕容琤噎了下,“或许那天凰想出去散散,所以就让凤来抱窝了。”

她木讷颔首,“这样也说得通,在一个地方困久了,肯定想要腾挪腾挪的。”

慕容琤已经无力再说什么了,示意她到身侧来。他提笔在章坯上写字稿,是篆体的“无咎”二字。

“下刀要仔细,印面有阴文和阳文之分。”他篦了篦刀锋,“字体笔画多寡也有分别,有句行话叫‘宽可走马,密不容针’,因此刀头尤其要打磨得好。”

夫子只顾喋喋嘱咐,弥生却感到有点支撑不住了。腰眼里一股说不出的酸涩,肚子也坠痛得厉害。忍了一会儿,额上冷汗淋漓。

慕容琤不见她回话,终于抬起眼来,乍看之下唬了一跳,撂下手里的刻刀站起来,“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撑着案头唔了声,“夫子容我先歇会儿。”

他心都提了起来,想了想道:“你那里胡床都撤了,还是去我后身屋里躺着,我拿了药箱就来。”

她真恨不得就地躺倒,咬紧牙关应个是,拖着两条腿往夫子的起坐间去。可是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大对头,好容易延挨进了屋子,撩起袍子一看,简直吓得要尖叫起来。

褶裤吃透了血,从里面泛出红来。隔层原本有一层丝棉,到底流了多少才能把夹裤浸透呢?她预感自己要死了,死于失血过多。她惊吓过度,恍恍惚惚险些栽倒。她曾经听母亲说起过,这叫“月事”。当然是一带而过,也没有详细地和她讲解。她能感觉到血一波波往外涌,坐卧不得。脑子里乱成一团,她怔忪立着,像丢了魂魄。

慕容琤进来的时候她还傻傻提着袍角,根本不用她说,全入了他的眼。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种情况他没碰上过,饶是见多识广也乱了方寸。

“夫子……”她哽咽着,“这怎么办?”

慕容琤涨红了脸,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啊!师徒两个大眼瞪小眼,死一样的寂静。渐渐终于缓过神来,他艰难道:“你……没有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