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计(第3/4页)

他松开她,把她面前的纸笔都腾开,拉过那盅羹推到她面前,“趁热吃吧!今夜在太学过夜,我叫人回去收拾院子,明日可以回家了。”

弥生还在因为他刚才的行为回不过神来,但是她很快意识到夫子也犯了错。好机会不容错过,就算心慌,仍然红着脸道:“学生有句话和夫子说,夫子不能随便碰人家手的。虽然您是尊长,到底男女有别。同师兄们说话都要离得远远的,夫子不避讳,横竖不大好。”

他听得变了脸色,“你说什么?是来教训我吗?”

她噎了下,闷头去扒宣纸。这也算小小地报复到了吧!反正不管了,大不了罚抄再加量。虱多不痒,到时候完不成,夫子总不见得打她吧!

慕容琤却真的被她气着了,这丫头蹬鼻子上脸,胆子越来越大!他在一旁阴恻恻盯了她半天,她连头都不抬一下。他冷哼,如今了得,眼里是没有他了!他隐忍着不好发作,其实她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只不过他从不认为自己和旁人一样罢了。如果要斥责她,似乎也找不出理由来。

他突然叹口气,自己莫名其妙退了一大步,“我说让你吃东西,你不是冷吗?吃了会暖和些的。”他看看堆叠的白折,拿起来随手搁到边上,“算了,抄了这么多够了。”

弥生多少感到意外,心里纳闷着,夫子也有法外开恩的时候。既然发了话,她自然可以大大地松快了。眼见着他出了她的屋子,料想后面应该没什么事了,胃口也变得大开。揭开盅盖看看,是香齑羹。做得很是精细,不像是太学伙房里出来的,大概是专门给夫子开的小灶。她吃了两口,味道也不错,心情渐渐跟着好起来。

原以为夫子是回官署歇着了,没想到他在外头转一圈又折了回来。这趟不一般,亲自拎了个铜炉。他是尊贵至极的出身,没干过粗使的活儿。锦衣玉带装点着,和欠着身子提炉子的模样有点不搭调。但在弥生眼里,形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大得多。

她欢快地迎上去,满心满眼的感激,“谢谢夫子,夫子真是个好人!”

他乜了她一眼,“这会儿又变成好人了?”把炉子放在地中间,回身嘱咐着:“新添的炭,别挪得离胡床太近,仔细有炭气。”

铜炉里火烧得正旺,她蹲在那里掬了满怀的火光,已然心满意足了。口里诺诺应着,“我省得,临睡窗户开道缝就成了。”又想起今早夫子说要去晋阳王府的,便问:“夫子去探望大将军,叫学生一道去的,究竟是什么时候?”

慕容琤倒沉默了,顿了顿才道:“明日下朝就去,届时我打发人来叫你。”

她嗯了声,依旧维持那个姿势。炉里传来炭爆裂的声音,红光照亮她的脸,光致致的,带着柔软的、难以言说的美。他心里涌起一股凄凉来,“细腰,大将军是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大统的,这个你知道吗?”

弥生似懂非懂地仰望他,想了想道:“夫子的意思,莫非是要把我举荐给大将军?”

他不说话,慢慢退回圈椅里。鬓角两侧绶带低垂,衬着那雪白的袍襦,红得夺目。

她站起来,歪着脑袋看了他半天,“夫子,大将军有年纪了,学生今年刚满十五。”

言下之意是嫌晋阳王老吗?慕容琤笑起来,“你选婿有那么多要求?胖的不要,老的不要,那你要什么样的?十七八岁的翩翩少年郎?”

她很认真地考虑了下,“也要看合不合眼缘,太年轻的处世不老到,为人轻浮又不好。”

他敛尽了笑意,哦了声,“要入你的法眼果然不易,那么我呢?我这样的可行?”

弥生倏地一颤,心头怦怦直跳,暗道夫子这玩笑开得过了点。她年轻轻的小姑娘,实在经不起这样的调侃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搓着手讪笑,“夫子别拿学生打趣,夫子是人中龙凤,学生可不敢肖想。”

慕容琤挑了挑眉,“我只问你瞧得上我这样的人吗,又没有别的意思,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一手支着下颌,状似无意地冲她飞了个眼色,“莫非你当真对我有想法?”

她垂着两手立在那里,呆若木鸡。怎么回事?是她哪里说错了吗?她明确表示不敢肖想的,是不是夫子不小心听岔了?真是天大的误会!她急于撇清,语气自然就没那么温煦了,一迭声道:“不是不是……学生对夫子只有敬仰,绝无其他不纯良的念头。夫子是天上的太阳,学生直视都怕晃眼,哪里敢有其他!学生一片赤诚,苍天可鉴哪!”

慕容琤不耐烦,拧着眉毛道:“不过说笑,你这样认真干什么!天色不早了,早些安置吧!”

夫子拂袖而去,弥生回过身恭送他,看他走远了,这才两手一兜,捧住了脸。手里滚烫,她自嘲地笑笑,她的蠢相大概都落在他眼里了。这还不算什么,如果夫子真的有意要把她配给晋阳王,对她来说岂不是灭顶之灾吗?一个三十多的半老头子,年岁几乎要赶上父亲。她嫁郎子是要嫁真心相爱的,可不是为了再找个阿耶来管束着她!

载清仍旧对夫子惩戒弥生的事感到不解。两个人座位靠得近,他进了学堂就在边上探头探脑。博士在上面讲解《隶续》,他在下面踢弥生的凳子。见她不搭理他,越性儿探过身去扯她衣袖。她转过脸狠狠瞪他,恰巧被授课博士看见了,嗓子清得震天响,“张载清,谢弥生,你两个要捣乱就给我出去,没的在这儿打搅别人。”

载清正不愿听他老生常谈,拉着弥生就往外走。弥生哎哎地喊,直到了西边的角亭前才停下。她甩开他的手,退后几步,在两人之间画了条线,“喏,楚河汉界!从今天起离我三尺半,否则就别同我说话。”她低声道,“夫子要骂的。”

载清这才明白,“那昨天罚了十遍《出师表》,为的也是这个?”他啧啧道:“夫子是瞧你没个女孩模样,也替你着急呢!若不调理好,将来夫主是要嫌弃的。”

她白了他一眼,“我今早听见魏师兄和庞师兄说话,好像是太学要收女学生了,有没有这说法?”

载清点了点头,半边屁股搭在石碑上,“朝里有人具书上表,说大邺如今和前朝不一样,天家女眷也是凤子龙孙,公主们单养在深宫里做女红,弄得和民间女子没有两样了。应当到太学里习学,夫子身为太学祭酒,又是公主们的哥哥,专开个女学也是易如反掌。”

弥生觉得不可思议,“这么说来,要男女混在一处?夫子这样严厉,定不能答应!”

“怎么能混在一处!南边的半个园子不常用,另外隔开就是了。人家拿你说事儿,既然门下有女学生,也不在乎多带些。夫子那里不好推托,当然要答应下来的。”载清咧着嘴笑,“公主进学,还少得了那些到年纪待选的名门闺秀吗?定然是来了一拨又一拨!如此甚好,往后读书有奔头了,我这枯萎的人生才有希望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