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父母(第2/2页)

于是,那句残酷的话没有说完。看见妻子眼中那盈盈水光,他忽然沉默,慢慢低下头去。过了很久很久,窗外的夜色为这男人披挂上一层深色的夜纱。

“琉璃他……”男人的侧脸没在夜色里,声音低低地想起,“还好吗?”

白芳点了下头,笑了,道:“他还是不怎么笑。但是,身边有了一个蓝眼睛白头发的漂亮少年陪着他。琉璃叫他五条悟哥哥。看见那个少年时,他很多时候都很开心。”

“……嗯。”良久,爱德华低低地应声道。

有眼泪,滴在白芳握着的手上,冰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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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咒力被剥夺还在强行使用亡灵之海,或许是因为长命锁的反噬,白芳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支撑了几年,便缠绵病榻。

后来,苦苦煎熬了几年,白芳进入弥留之际。脸色发灰,家庭医生确诊说是种罕见的疾病,束手无策。

大儿子高文哭红着眼,问他为什么会这样,爱德华解释道:“是……诅咒。”

“为什么?”高文哽咽道,“妈妈,妈妈那么好,为什么会有人诅咒她?”

爱德华无言。

只有记忆画面外的白辞知道,白芳的咒力枯竭,又强行使用咒术,注定了早亡。

然后,他就让管家仆人们带走高文,自己日夜守在妻子的床前。昏迷不醒的妻子大喊大叫,伸出手来叫道“爱德华、爱德华”,他便拥抱她,告诉她自己在。

迷迷糊糊中,妻子说:“吻我。”

白辞看到病床上的母亲脸色惨白,但黑气缠绕,的确是诅咒。这诅咒,是强行使用亡灵之海,却不给予其咒力的反噬。

“我好冷……”弥留之际,白芳忽然朝前方伸出枯枝一般的双手,喃喃道,“爱德华,我不想一个人,陪我……”

突然,她有了片刻清醒,闭着眼睛疯狂地摇头,狂乱地喊道:“不、不!不、不可以!”

所爱之人的临终遗言,时常会束缚深爱她的人一生。更何况,白芳是个咒术师。诅咒产生于人类,诅咒如附骨之疽。

咒术师濒死之前,言语的诅咒,即刻生效。曾有咒术师亲眼看到青梅竹马惨亡,不慎出言挽留,导致青梅竹马化为怨灵,被束缚在他的身边。

白芳是知道的。

爱德华也是知道的。

只要,他不回应,这个诅咒就不会生效。

然而,纵然旁边的医生阻拦,说着不可以,怕不明疾病传染,父亲爱德华还是义无反顾地搂住妻子,然后吻了下去。

——如果他爱的人要灭亡,他要感受到死的痛,如果他爱的人要下地狱,他要感受到火的烧,他绝望,但他感受着绝望,他将死无葬身之地,但他,必将担当这命运(1)。

白辞忽然真的明白了。

这一吻之下,白芳停止了喊叫,静静地窝在爱德华的怀里,枯瘦的手缓缓环住他的腰。身边的医生管家叫嚷着,惋惜着,爱德华只是抬起头,轻轻地吻了吻妻子的额头,一如从前的温柔低语。

“晚安,吾爱。”

似乎听到,白芳浅浅一笑,呼吸缓缓淡去,慢慢冷在了丈夫的怀里。

白辞整个人都趴在记忆的屏障上,半跪着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去,然后看到自己的父亲喉结抖动着,额头抵着死去妻子的额头,小声呜咽着。

黑气缭绕着他全身,他还是应允了白芳临终的诅咒,终于。

他睁大眼,眼睛因泪水模糊不清,疯狂敲打着这道墙壁:“爸爸,妈妈!”

终于,他喊了出声来。

然而,画面彻底黑了下去。父母的过去,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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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微的“咔擦”一声,裂缝在记忆屏障上缓缓裂开,如蛛网般迅速扩散,齐齐碎裂,散落,纷纷扬扬,晶莹剔透,如一场早春雪。

然后,消散成白光,一起闪烁在白辞身后。

白辞反应过来,骤然扑过去,正要触碰记忆里的父母,却看见父亲抱着死去的母亲的那个画面,忽然抽离。仿佛有一只上帝之手,将那画面如张布一样拈起来,然后拎走。

那画面飘飘荡荡,宛如退场的幽灵。

“不!”白辞快步跑着,伸出手想要挽留,“不要夺走它啊!”

他这一生,都在追寻的东西;这一生,以为没有得到过的东西;这一生,得到了又即将失去的东西。

——父母对孩子的爱。那只上帝之手,残忍地收回了一切。画面消失了,白光随之熄灭了。

黑暗里,只剩下一个当年的小男孩,迷了路,茫然而不知所措。他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终于,小男孩掩面,哀哀哭泣。

“爸爸……妈妈……”

这一生,从得到又失去的父母之爱算起,譬如朝露晨花,譬如夕颜一瞬,太短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