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神的馈赠,而神的东西都是未完成的(第4/4页)

从那以后,苏三得了怪病。一般情况下,他是一个侃侃而谈的人,有卓越的记忆力和口才;但是在某些场合,特别是在重要的场合下,他会突然失忆和失语,表现得极为紧张狼狈;满面通红,每一个毛孔好像都注满了红油漆,瞬间之后就会滴滴迸射;如同一个核弹的控制按钮,一旦打开,核弹满天飞;战争启动,没有回头路,等待的就是灾难性的毁灭。成人之后,不断进步,要开的会议越来越多,这种尴尬的局面也越来越多,苏三的应对方式就是立即离开会场,不管多么重要的场合,三脚并作两步,冲进卫生间,用大量的凉水冲洗脸面,直到血液回流到胸腔,脸色渐渐恢复平常。

如果你期待着成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难道你可以这样语无伦次吗?哪怕是一千次当中出现一次,也许就能让你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尤其是不能看到红色的物体,红色的衣服,红色的花朵,红色的横幅……可是在现今社会中,你难道可以回避红色吗?绝无可能。比如旗帜,最重要的旗帜都是以红色为基调。还有会场的布置,你难道看到过没有红色出现的会场吗?

苏三结束了他的回忆。

“你有什么办法?”苏三先生问。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贺顿问。

“我现在感觉很疲惫。好像一个多年的暗疮被刺开了,脓液四流。”苏三先生说。

“好吧。这很好。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贺顿做了一番包扎心灵的工作之后,准备结束。

苏三先生却不肯走。他说:“你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没有了。”贺顿很肯定地回答。

“可是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是的。并没有解决。”贺顿好像苏三先生的回声。

“那如何办呢?”苏三言犹未尽。

“我们以后再来探讨。”这一次的诊治时间已经很长了,贺顿必须结束。

“好吧。再见。”苏三满腹狐疑。

苏三如期来访。尽管苏三是一个大人物,但发言的赤面恐怖并不是非常难以矫正的心理疾患。若干次之后,苏三开始报告治疗见到成效,说他已经可以流利地在各种场合发言,包括插满了红旗的重要集会,他的脸色也不再发红,或者说只有一点轻微的红色,人家会以为是精神焕发。

“祝贺您。”贺顿由衷地说。治疗到了可以结束的时刻了。

“这要谢谢你啊。”苏三先生也由衷地说。

“我想,我们可以说再见了。您以为呢?”贺顿开始做撤退前的预告。

“是的。我也觉得我们可以告一段落了。不过,真是有点依依不舍呢。”苏三先生说。

“如果您以后觉得出了什么问题,还可以再来。”贺顿交代。

“好的。谢谢你们的保修。通常,你们保修多长时间呢?”苏三半开玩笑地说。

贺顿还从来没有遇到哪位来访者谈到这个问题,就说:“人和电器毕竟是不一样的。如果还是原有的心结出现了反复,我们当然要负责到底。如果是新的问题,我们就要重新开始。”

苏三若有所思地说:“好吧。咱们就此告别。”

贺顿和苏三先生握了手,然后目送他走出心理室。这种时刻,心理师往往百感交集。他们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他们和来访者结成一个同盟,为这一天的早日到来不懈努力。他们有泪水和汗水,也有争执和分歧。更多的是艰苦的探寻和杳无踪迹的分辨。当一切水落石出伤痕渐愈的时候,分别就在所难免了。这是一个胜利的时刻,胜利也伴随着失落。以往的历史不再重复,作为一个阶段业已结束。

贺顿已经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历了,她知道会有伤感,然而伤感很快就会过去,新的来访者带着新的问题,又簇拥在门口。今天有些特别。苏三曾提出特殊要求,凡是他来访的那一天,无干人等一律回避。这样,苏三出门之后,就剩下贺顿在空无一人的咨询室里。

心理师是什么?

心理师就是为那些对变化着的心灵,有着无穷关切和好奇心的人准备的行业,他或她必须充满了探索欲和苦行僧般的奉献精神。你要比你的来访者更胜出一筹,更聪明更稳定,更深刻更诚实,也更有耐心。

你不能比来访者穿得更好。你不能说黄色笑话。你不能忘记关掉手机,无论你有多么重要的事情。你不能迟到。你也不能在来访者迟到的时候,无动于衷。你要适时适当地表示你的遗憾,纠正他的迟到习惯。

哦,经验和钻研,远比学历更为重要。心理师的正宗传承,就是执著的修炼,在自己痛苦的时候,还要思谋他人。如同苦蚌含珠,靠的是一天一层的黏结,无法速成。你还要向你的来访者学习……世上每一颗受伤的心,都或许潜藏高贵。每一具铭刻鞭痕的躯体内,都包裹着改变的决定和铁骨。

门开了。

贺顿迎出去一看,原来是刚刚离去的苏三先生。

“您忘记什么东西了?”贺顿问道,一边回忆着,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物件遗存。

“不是。”苏三先生简短地回答。

“那是还有什么事项不够清晰吗?”贺顿再问。

“也不是。”苏三很明确地否认了。

“那是什么事情让您又回来了?”贺顿大惑不解。

苏三先生熟门熟路地坐下了,说:“我知道你们是严格为来访者保密的。”

贺顿说:“当然。是这样的。”

苏三说:“如果你有一天在大庭广众之下碰到了我,你会保持应有的陌生感吗?”

贺顿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应有的陌生感?”

苏三说:“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一样。”

贺顿说:“我可以保证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您一样。”

苏三说:“如果我给你发奖牌佩戴勋章,近旁并没有他人,你也会恪守这个原则吗?”

贺顿说:“会的。出了这间房子,我就不会认识您。当然了,除非你违反法律,伤人或是伤己,那我就要举报了。顺便说一句,我似乎并没有可能得到奖牌或是勋章。”

苏三意味深长地说:“一切皆有可能。不过,我再一次地相信你。”

突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这是一种可怕的重复。苏三先生第一次走进心理诊所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如此对话。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时间远去。

贺顿说:“苏三先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苏三说:“不是不放心,是再次确认。我这次要和你谈一个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