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是对地位的变相尊崇(第2/3页)

沙茵说:“我请你吃冰糖葫芦。你要山药的还是要栗子的?”

贺顿的肚子早已咕咕叫,但她矜持地说:“如果我吃,我要传统的山里红的。但是,我不吃。”

沙茵嘻嘻笑道:“要减肥啊?秋天就不必了吧?马上就要冷了,大家都裹在厚厚的皮毛中,谁看得清谁啊?减肥是夏天的事业。”

贺顿是多么想吃山里红啊,但是,她有重任在肩。此刻,她看着一边吃着橘子瓣冰糖葫芦一边小心地看着地面以防踉跄,怕竹签扎着嗓子眼的沙茵,能够感到沙茵内心的善良和对没吃上糖葫芦的同伴的歉疚。这是一个好机会,机不可失。她对沙茵说:“我最近买资料的开销比较大,家里的钱一时没有寄到……”

她只把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大家都是学心理学的,话讲到这个分上,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借钱是很忌讳的事情,贺顿走投无路,有枣没枣打三杆子。

沙茵把半个橘子咽到肚里,拿出自己的钱包,当着贺顿的面打开。贺顿以为沙茵会挥着瘪瘪的钱包对着自己说,你看,我实在是没有富裕的钱……在清冷的路灯下,她看到了沙茵的红色钱包像一枚丰硕的萝卜。

沙茵说:“我正准备去买新上市的风衣。你急需,说吧,要多少?”

贺顿举重若轻:“我就要两只袖子。”

沙茵说:“没了袖子的风衣,就成了大坎肩,穿上像民国时期的老太。这样吧,我把整个风衣都借你。”

贺顿解了燃眉之急,十分高兴,掉转话题说:“你估计咱们这次能考过吗?”

沙茵说:“如果卷子上让贴照片的话,估计我能过关。”

贺顿不解,说:“此话怎讲?”

沙茵扬起保养得极好的脸说:“你看我多么像一个心理师啊,慈眉善目。”

贺顿不知说什么好,就什么也没说。在沙茵的脸上,有一种融合了淡泊平实的和善安详,那是多少年的丰衣足食濡养出来的。

路灯是昏黄的。走过灯杆的正下方时,黄色就浓郁些,离得远了,就稀薄些,然而总是黄的。路灯就像一只只挽起的黄色手臂,交替着,接力着,护送晚归的女子。

分手之后,贺顿又觉歉然。倒不单单是没让沙茵穿上时髦的风衣,而是沙茵对她说了那么多贴心的话,她并没有对等的回应。如果把两个人的谈话做一个账本的话,沙茵是纯粹的支出,而贺顿完全入超。

不是贺顿不想说,而是她不能说。当一个人有意识地不说真话的时候,累且辛苦。

走在阴暗而美丽的夜色中,很适宜想:为什么要当一个心理医生?

简单的问题。正因为简单,才不能说真话。连明澈的沙茵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隐瞒了起来,贺顿怎能把心里话抛出来?

贺顿很愿意说自己是为了钱。心理师是一个有高额回报的职业,在国外可以和牙医和心脏科医生相媲美。

心理师如今如火如荼方兴未艾,只要有高中以上的学历就可报考。这就像开启了一扇黄金大门,至于你能不能进得门去掘到第一桶金,就要看个人的能力和运气了。

贺顿知道这样写出来,虽是大逆不道,但也勉强说得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在自己取得利益的同时,也服务于社会。可惜,她并不因为这个理由才学习心理师的。坦率地讲,这个动机的初起,并无公益之心,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

如果把为自己的想法如实写下来,会怎么样?在几乎空无一人的末班车上,贺顿饶有兴趣地想象下去。

白纸黑字的卷子传到大名鼎鼎的姬铭骢教授手里,老先生也许会气得昏厥,当场休克吧?

按说一个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应该虚怀若谷,不会悲惨到被吓得半死,但贺顿喜爱这种想象。当一个老师折磨得众学生殚精竭虑时,无论他的人品多么高洁学养多么丰饶,学子们都会丧心病狂地诅咒他,这也是对地位的一种变相尊崇和肯定。

贺顿进门的时候,又碰上了房东太太,深更半夜的,真是不辞劳苦啊。贺顿本想把房费付了,但老太太没有向她要房费,只是注意地看了贺顿一眼,就进了自己家门。贺顿也就乐得装糊涂,要支出的钱能晚一天就晚一天,要拿到的钱能早拿到一天就必须早拿。这是犹太人的真理之一。看书多了,真理也相应地多了起来,各种真理乱炖一气,好像相扑运动员吃的大火锅,来者不拒博采众长。

贺顿也就是柴绛香,心的某一块地方开始灼痛发烧,好像疖子蓄势待发。表面上只是一个小凸起,好像并不严重,但溃脓的架势已经摆足。贺顿学了心理学,贺顿还是一个好学生,所以贺顿要追究自己强烈的不安是从哪里来的。

沙茵有一张慈善的脸,这是她的福气。在苦水中煎煮过的女孩,不会有一张瑞气呈祥的脸,那是不切实际的奢侈。穷孩子从小就得学会察言观色,自知是家中多余的人,每吃一碗饭都要像小老鼠般悄无声息,怕惊动了为每一分钱发愁的父母无端的责骂……这样的孩子,像旱地背阴处的秧苗,你怎能期待着它们有青翠欲滴的滋润品貌呢!

也许后天修炼多年,嫁入豪门或是慈悲为怀,她们能改变最初的苦恼模样,但那是后话,此刻,也就是今天,贺顿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真实——她并不适宜当心理医生,因为她长得不够修美!

以前,她单知道长得不好,是很难嫁得好的。后来她知道了,长得不好,也是很难找到好工作的。今天,她更知道了,长得不好,就是当心理师,也要大打折扣。她甚至怀恨起收她进这一行的老师,招生广告上只写着对文化的要求,根本就没提过长相。这就等于是怂恿一个身高一米五七的女孩去学服装模特,明摆着坑人钱财杀人不见血!

找到了自己烦恼的根源,贺顿稍稍好过了一些。最令人不安的其实不是暗夜,是暗夜中潜伏的不曾现身的妖魅。现在,已经看到了妖魅的身影,你可以藏匿躲避,不必以身饲虎。

往哪里逃呢?贺顿是一个逃跑的好手,选择退避并不陌生。逃跑并不是怯懦,而是弱者的生存常态。贺顿先要检点一下自己的优势。

她无依无靠,在这所巨大的城市里,只有一间拖欠了房费的小屋暂时属于她。她身无分文,没有肝胆相照的朋友,或者说就算人家愿把肝胆亮给她,但她连自己的每一个汗毛孔都要化妆之后再给别人看……

想到这里,贺顿气愤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声音和新鲜的疼痛,让她警醒起来。优势,你的优势是什么?不是让你自怜自恋,而是要振作和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