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惊梦(十一)(第2/2页)

而希夷确定,他在将小孩从忘川里捞出来的时候对方还是能听见他的声音的。

这绝不是什么天疾。

玄衣鬼王出手如电,在小孩还反应过来的时候,两根手指如电般贴上了他的喉咙,随即在他面骨上一擦,轻巧迅捷地绕着耳廓、后脑走了一圈,其间有细小鬼气吞吐,一触即收,小孩睁着一双大眼睛,就见蹲在他面前的男人脸色忽然极其难看。

四周风声萧萧,大部分鬼是无法凝聚实体的,他们游荡飘摇在鬼蜮的各个地方,发出意义不明的悲鸣,这声音日夜不休,便在鬼蜮里形成了风笛一般沙哑嘲哳的呜呜声,而眼眸清澈剔透的孩子心中一片寂静,他听不见这悲凉的鬼哭,也听不见草叶沙沙的嗡动。

他听不见也说不出,像一尊精致的琉璃娃娃,只能睁着漂亮的大眼睛,望着希夷微笑。

玄衣墨发的鬼王占据了小小孩童全部的视线,鬼蜮没有明月星辰,但是年幼的他对时间很敏感,很快就要到第五天的夜晚了,本能告诉他他将会再一次迎来黑暗,这样的黑暗周而复始,他对此没有什么抗拒,但是这一次,他却有了个小小的奢望。

要是能在那之前,一直看着这个人该多好呀。

那样的话,就算是沉入黑暗里,也不会害怕了吧。

希夷放下触碰过孩子五官的手,面色沉凝,和他预想的有些出入,这孩子说不出话不是什么天疾也不是药物所致,更像是被剥夺了“概念”。

用一个比喻来说的话,假如这个小孩儿是个故事里的人物,他的喉咙和耳朵都功能健全,但是写出这个人物的人给他下了一个定义“你说不出话”“你听不见”,那么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也说不出一句话,便是将神识递进他脑海里,他也听不见一点声音。

谁能做到这点?

剥夺“概念”这种事情,他思前想后,纵览天上地下,惊愕地发现最符合条件的应该就是自己。

——除了天道,谁能剥夺虚无又缥缈的“概念”?

这是归属于神明的权柄。

希夷的表情彻底冻结了。

和以往扮演出来的愤怒不同,他这次的怒火冷静而灼热。

竟然有人窃取了天道的权柄?!

竟然有人敢于挑衅天的尊严?!

——至高无上的天道受到了蝼蚁的冒犯。

在极度的暴怒中,他反而平静了下来,一切伪装出来的人性都从他身上剥离开。

虚空中死去千万年的古龙尸体发出咆哮,巨大的凤凰睁着点燃鬼火的眼瞳嘶鸣,鲲鹏的身躯寸寸崩毁,时间的乱流如刀般尖锐无形。

忘川底部涌起了万年未见的涡流,无数鬼尸被卷入刀锋般的涡流内化为齑粉;海域深处卷起了数百丈高的巨浪;凡间电闪雷鸣,骤至的暴雨引发了滔天洪水,天上须臾,而人间饿殍遍地浮尸旷野,背井离乡的难民们哭声震天;仙山昆仑云海忽散,数万年凝结的大雪竟有了融化之象,所有门人望着山峰上轰然滑下的积雪惊疑不定;魔域在动荡之下加快了与海域割裂的过程,年轻的魔尊站立在魔宫之上望着逐渐清明的天穹……

人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倘若天怒了呢?

这种怒火很快平息了下来,转为凝冰似的冷静,法则感知到了天道的怒意,在他身旁徘徊,将小孩儿身上的时间抹平,拉出一条奇异扭曲的透明长带子——这是一个生命的时间线,上面镌刻着它的过去、未来,便是法则也不是随意就能抽取时间线的,世界残缺,无论是法则还是天道,他们的能力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否则根本不可能被窃取了权柄还被隐瞒至今。

“……他的时间非常奇怪……”法则匆匆阅览着小孩的生命,时间线打开,这个生命从灵魂形成的那一瞬间开始就进入了法则的视线,一句笑语、一声啼哭、偶然一瞥看见的草木、落在枝头树梢的莺鸟的颜色……

哪怕是时间线主人早已遗忘的东西,都会被忠实记录在上面。

法则越看就越是惊愕:“这不可能……”

天道没有凑过去看,只是冷静地站在一旁等一个结论。

抽离时间线需要庞大的能量,放在其他完整的世界里,法则可以随便抽时间线当拉锁玩,可是在这里,法则草草看了一遍就不得不将这段旋转着的带子送回了孩子体内。

“他的时间……是扭曲的。”法则一五一十道,“非常扭曲。”

天道看着它:“怎么说?”

法则道:“他的时间是一个闭环,像是设置好了的程式一样,被永远困在七日内,第一天出生,第二天长大,从第三天开始逐步失去五感,到第六天连同思维一起消失,彻底成为无知无觉的人偶,第七天死亡,然后……再次出生。”

它慢慢说:“他的生命只有七天。”

眼神清澈温柔的孩子就见面前的鬼王忽然急促地呼吸了一下,望着自己的视线里含义复杂。

“既然有出生,那他的母亲是谁?”

法则想了想:“他的出生、死亡和他的听觉一样,都是被赋予的‘概念’,并不是真的从母胎里再次生出来,对他而言那应该是‘复活’‘死亡‘复活’……这样的过程吧,他没有之前那些七天的记忆,大概只有一些经历过这种事情的熟悉感,出生后就被放在一个小屋子里由下人照料……”

“我拉了他出生时的场景,生下他的女人,是瀛洲鬼女。”

玄衣鬼王霍然抬首,将左手上的毒驱散,抱起那个不言不语只是抿着嘴腼腆微笑的孩子,在意识里询问法则:“今天是第几天?”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法则却马上明白了,迅速回答:“第五天应该快结束了,他很快就会看不见。”

美艳的鬼王脸上仿佛结了一层霜,他咬着牙,低声嗤笑起来:“很好,那就一起去看看那个胆大包天的狂徒是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