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7/14页)

我觉得那个女人对布雷的吸引,在于她缺乏明显的魅力。女人的魅力可能让布雷感到不安,会让他觉得受利用,觉得背后曾有或者会有其他男人的存在。而在这个女人身上,他只看到一个孩子在残酷世界中的需要。布雷也许觉得他是唯一伸出援手的人。她那咄咄逼人的忧伤眼神中,也许不时流露出对布雷保护能力的肯定。

布雷太太说起布雷:“要是我向出租车工会或政府委员会举报他从哪儿弄来这个骚娘儿们,我肯定他要被吊销执照。”

我不觉得她会有这魄力,也不觉得她真这么想过,而且我不相信她希望布雷受到任何伤害。令她愤怒的是他新的平静。至于布雷,他表现得好像家里没有起过任何争执。也许真没有争执,也许布雷太太的怒气是装给我这样的人看的,因为我们多少了解布雷的另一种生活。但我只从布雷太太那里听说过那个女人。布雷绝口不提。他的集会占去他大部分时间,他跟我也只谈这些。现在,个别下午和晚上他会有事,其余时间他的租车生意像以往一样继续。

有天在他车里,仿佛是为了给他要说的话制造效果,他有意沉默片刻后说:“我缴纳什一税了。”

他说这话时带着骄傲、夸耀和快乐。感觉就像他之前说到皮通离开的消息,然后神秘地从仪表盘下面的格子中取出房东一九二〇年出版的书给我时那样,像是对我的恩赐。

什一税!这么古老的词。个人收入的十分之一捐给教会。这是一个引起激进抗议的主题,也许甚至在中世纪,人们活在圣托马斯教堂末日审判画中的世界里时便已受到抗拒。但是如今,布雷这个厌恶特权和课税的人,竟炫耀起他向他的治疗术士缴纳什一税,说话的口气仿佛他历尽艰辛攀上山顶,见到了美丽的风景。

他说:“你知道,是要在税前的。我把自己全部收入的十分之一给了教会。这让我心痛。当然心痛。它就是要让人心痛的。你一定要做出牺牲。”接着他开始跟我讲那个人,显然不知道我已经从他妻子那里听说了,他说:“我认识一个人。起初做二手店,生意不好。后来开始接待外国学生。法国和德国的。我们这里有不少那样的人。但是仍不见起色。政府部门要学生住在居民家里。他都绝望了。这时他开始缴什一税。这让人心痛,像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他坚持做。结果怎么着?前两个月社保部门的人开始给他介绍客户,几年来他第一回开始有固定收入。正如丘吉尔在战时说的,人生总有潮涨潮落。有付出,就会有回报。你投入多少就得到多少。你必须心痛过,才有加倍的补偿。”

于是,在乌鸦的聒噪声中,布雷感受到了内心的平静。正如老菲利普斯先生所言,据传,乌鸦的到来预示着死亡或财富。他依旧在杂乱的院子里修理引擎(但是对勘测员邻居比对皮通要谨慎);他依旧穿着他正式的非正式制服和羊毛衫,头戴鸭舌帽;他仍旧在车里唠唠叨叨,但不那么喜欢谩骂、吹毛求疵或咆哮了,或者说它们已并入他的宗教讨论中。他心态平和,内心藏着秘密和追求。

他对太太的愤怒漠不关心。但是我怀疑,那愤怒是给外人看的,那不过是一种表演,一种性格,让她出门后能更好地融入人群(她长久以来闭门不出)。因为布雷太太在外人前的性格没有变化,因为我总能猜到她的言下之意,所以我不想见到她(她曾经不过是电话中一个温柔熟悉的声音),就像以前有段时间我不想碰见皮通,尽管他早期的园艺工作曾吸引我去观察。

*

有一天在公交车站,一辆大轿车停在我面前。这是继勘测员之后又一个新邻居。他提议载我去索尔兹伯里,这是他自我介绍的方式。一辆大轿车,一个中年男人,也许六十上下,一座大房子(我听说了那座房子挂牌出售,但是不知道是否有人买下,直到现在才知道已经售出)。这个邻居依旧是乡村口音,他想让我知道他是本地人,早就了解这山谷,并且已经熟悉了邻里(虽然他才搬进来)。

他说:“我上周载了布雷太太一程。她最近脾气暴躁。你认识约翰·布雷吗?为什么他收费这么少?他会干活干到死。他服务周到,人也可靠,有很多常客,很受欢迎。我经常告诉他,作为一个租车的,他应该按市场最高价收费。但他不听。”

我们经过一座旧农场,墙壁破败,院子泥泞。

我的新邻居说:“我母亲就是在那座房子里长大的。当然现在里面住了别人。”

以这种方式宣扬他和山谷以及当地人的关系,其实不招人喜欢。我想起老菲利普斯先生,每每想到早年的生活,在世纪初的山谷中当学徒时期以及汽车撞倒他表兄弟的事,他就眼泛泪光。从这个邻居的话中能听出来,他希望和过去相联系。这一过去也同样让布雷念念不忘,比如丰收时节孩子们送饭给田间的父亲。但是同时我这个开着大轿车在河边不紧不慢前行的邻居也让我感受到了有钱人的任性。

“菲利普斯太太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不对劲的。我只知道,她近来的情况像我房东在那两个绚烂丰富的夏天后的状态,一天到晚见不着人。但是我没有问原因。

我邻居说:“我觉得她的神经质又犯了。”

布雷太太的恼火、布雷的收费标准和菲利普斯太太日益严重的神经质——我见识了这个邻居的消息面,我觉得他的用意也是要让我佩服。在我印象中——随着时间流逝,随着我对山谷季节更迭的循环体验(新的知识逐年递减),以及近来一些事导致的记忆错位(比如皮通的离开)——在我印象中,他,我的邻居,刚到山谷定居。

我们来到有一座桥的村庄。我邻居驶离山谷主路,小心地驾车经过狭窄的带铁栏杆的桥。

他说:“我经常走这条路,会看到不少漂亮的小景。”他变得头头是道,那兴致同我来这儿头几年对山谷与河流的情感差不多。但是对我来说,几年后这儿的时节便是循环往复的了,对他来说却不是。他年纪比我大,与此地又有很深的渊源。也许是对这个地区深厚的了解,加上对宅子的所有权,他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几乎是虔诚的观感。

山谷河上只有这一座桥。桥和村子都历史悠久。虽然这里没有坟头,村里的房舍多建于本世纪,但还是给人一种古老的感觉,不是庙宇的神秘感,而是人类的定居、耕种、田野或湿草甸范围内的牧草地,已经存在了好几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