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8/25页)

他送过我几首诗,在我做他房客的第一年——写的是克利须那神和湿婆神。菲利普斯太太用打字机打出来后亲自送到我小屋。这是房东欢迎我的表示,菲利普斯太太也对送诗这一行为表达了自己的敬意。她仿佛成了我和房东之间的联络人。我觉得这是一种客套,但实际上显得很殷勤,让我在小屋住得安心了。

克利须那神和湿婆神!居然出现在这条河边(康斯特勃和谢泼德笔下的),在这片土地上!房东写这些并不是因为这些神明一时风行,他浪漫的印度情怀其实由来已久,承袭自帝国荣耀的岁月,像他的房子一样。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英帝国国力强盛,主宰世界,其后权力和荣耀开始从内部瓦解。拉斯金[1]主义摒弃了工业主义的粗俗,摒弃了上流社会或者说文雅的鉴赏力,一种差不多是有赖金钱、《黄皮书》、渐渐融化成知觉的哲学、感性养成的鉴赏力——房东对印度的情怀也是受这些驱使而形成的,植根于英国、财富、帝国、荣耀之观念、物质的餍足,以及巨大的安全感。

他的印度情怀和我、我的过去、我的生活或抱负没有什么关系,而是由他的生活环境所孕育。在他的诗中,克利须那神和湿婆神仿佛是希腊神明,被赋予古雕塑的色彩,蒙上夜蓝色这放纵的色彩与欢愉(以及美貌和济慈式的真实)的期许,让感觉变得真实。

诗中对彩绘雕塑的想象让人称道(我觉得这是首老诗)。我们知道蓝色是印度本土人某位神明的象征,即司性爱的善的克利须那神和吸毒的湿婆神(事实上,蓝色在印度原住民那里相当于黑色)。在后面的诗作中——有些是菲利普斯太太一句一句打出来的,有些是印刷的(单张带着插图)——出现了上世纪的意大利青年或是秘鲁、马来西亚或者巴西港口的康拉德式的水手们(明显也是上世纪的),营造的也是这样的感觉。

他的幻想(看诗作,是性感而非露骨的性欲)无约束也没有重点:一种温热的隐隐的感受,一种被亏欠的但又或许必然会消失的东西:某些在他自身之外的东西,最终成为他的痛楚,那么年轻就经历了灵魂的死亡真叫人感叹。他的安全感在宅子中,在他对自己社会价值的认识中。这些年来他的病痛起伏不定,但他对这一点的认知从未动摇。菲利普斯太太送来的每一首诗都签了名,大家的派头。字迹无论大小,都有小男孩学写字时的样子;这表明一个人仍旧欣赏自己的个性。

现在他坐在我面前,在宅子土地上的一洼阳光中。这栋靠近玻璃破碎、杂草丛生的温室的宅子,在他花园的废墟之中的宅子,他打生下来就熟悉了。他半裸着,盘着腿,肥胖的右腿(我看见的是他支起的腿)紧紧裹在短裤中。

菲利普斯先生鼓励我在后花园和河岸散步,觉得我沿湿草甸旁草坪边散步的小心翼翼没有必要。他们的访客没这么小心。他们告诉我房东有自己的散步路线,在宅子那头林间小道的尽头;我大可以自由地散步。于是几年来我确实这么做了。房东一定从窗口观察过我。我相信他每次现身一定都是安排过的。他走出宅子是桩大事件,比如需要有人为他搬出椅子。也许是想“展示”他自己——因为他的任性、他的暴脾气——菲利普斯夫妇那天都没有告诉我房东会坐在后花园。

他的宅子、他的花园、他的视野,他的名字。他看到了什么?他所看见的一定和我的不同。在认识和拥有那片风光、那条河流好几季之后,我猛地一惊,感觉自己像个入侵者。这正如某天租车人布雷怀旧起来(他刚和妻子及园丁皮通吵过架,皮通是他的邻居),向我展示一本一九二〇年的联谊会杂志。我看到了一群英俊的年轻人坐在屋后草坪与河水间一座桥的栏杆上。那是另一番景色,另一个地方!

坐在帆布靠背椅上,他看到了什么?他看见结实的温室中高高的杂草了吗?他看见杂草因为顶到玻璃天花板而弯折下去了吗?他是否因为想整顿一下这儿,或者想到这儿日益朽败、缺乏照料而烦闷?他看到常春藤杀死了很多树吗?他一定看到了。菲利普斯太太有天告诉我,房东喜欢常春藤,要求任它们生长。

当一棵树倒下时,他是什么感受?树一棵接一棵倒下了。杂乱的树林、一株株倒下的柳树和大片被洪水冲倒的芦苇,这样的荒芜如今占领了湿草甸。洪水发生在冬天,总是持续一周,在对岸的草坪中冲出一条道。

他喜欢花。皮通在有围墙的菜园一角为他种花。据说一到天放晴,他就对花充满了热情。他总等不及皮通种的花开,坚持在冬季隐居之后,去索尔兹伯里和其他镇上的花店,有时大老远的去买盆栽。

皮通从买花的探险回来后告诉我,房东看见了我窗台下和紫杉树篱阴影中的牡丹,他对阴影中艳丽的牡丹的看法和我一致。

皮通主动向我诉说(为了取悦我),但又一副尴尬的样子,因为房东对“牡丹”的发音让他耿耿于怀。他不想表现得对雇主不忠诚。

皮通说:“他不像我们那样说‘牡丹’这个词,他说“‘牡欧丹’。”单词的后半部分发音跟‘马驹’似的。[2]

不知在哪里——在牛津,或者是在毛姆的小说中——我读到或听到过这种爱德华时代的说话腔调,有一种矫饰。皮通所说的腔调很奇怪。正如房东对自己名字价值的认识,这种腔调,这种特殊群体的勋章,这种另一个时代的阶级训诫,在他的病痛中幸存下来。

暂不提这种做作,他对花的喜爱与花园的荒废是否相称?从他的窗口能经常看见我散步经过的这片废墟。他究竟看到腐朽了吗?或者他只看到了繁茂,因为一直种着蔬菜?还是他钟爱这腐朽,从中看到自己倦怠的、让人安慰的写照?

这不太像是臆想。这像是我的愿望:来到他庄园的小屋,去适应我所看见的,不加干涉。渐渐地我变得快乐,不希望看见腐朽,不想为腐朽伤感,想看到改变,持续的改变。然后我体验到了值得珍惜的感觉:在庄园的荒废中看到了它的鼎盛时期,十六个园丁过度打理,让人紧张焦虑。这里的美在于不期然遇见的自然之物:紫杉深厚绿意中缓缓冒出的牡丹;高大的荨麻间的一支鸢尾;数月来栖息在水道上腐烂木桥边芦苇荡里的小鹿,暗示那里不常有人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