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暗流(第2/3页)

何郯更向今上暗示夏竦庇护杨怀敏一事:“兼恐曾与交结之人,密为营救,妄称怀敏有功,不可同等黜降。伏望特排邪议,一例责授外任,以协公论。”

最后,今上采纳其谏言,降杨怀敏为文思使、贺州刺史,贬出京师。

皇后像当日承诺的那样,对参与擒贼的宦者论功行赏,或赐财物或迁官,连我都被迁为内侍高品,这对十七岁的内侍来说,是难得的恩遇。然而,张先生首先入屋擒贼,对他的加赏结果却迟迟未传出。我着意打听,得到的答案是皇后未敢自己做主,探问今上意思,而今上漠然道:“迁宦者供奉官以上职位,须与宰执商议。”

想必今上对与宰执议此事缺乏兴趣,故一路耽搁了下来。不过如今张先生所关心的倒不是这个。

自他受伤之后,我每日皆去探望他,见他居住常有御前内侍出入,应该都是向他通报与皇后相关的信息。

他托付的《汉书》一事,我早已办妥。据我遣去的小黄门说,张方平果然盯着冯婕妤那一页看了许久。我告诉张先生这结果,他只颔首,这几天亦未让我再做什么。

某日下午,我再去看张先生,见他正自居处出来,不知要往哪里去,行色匆匆,神情焦虑,大异以往。

我讶然唤他,他点点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此时有宦者自禁中来,叫住他传谕说,官家请他入内与勘鞫案情的御史再述擒贼细节,以便论功加赏。

张先生驻足,对传谕宦者说:“官家旨意,茂则不敢违。但现下身着便服,就此面见御史乃失礼之举,请先生先回,容我入内更衣,少顷自会前往。”

那宦者衔笑看他,似有所准备:“御史已等待多时,若不见我带回张先生,恐怕会怨我失职。先生且去更衣,我就在此等着。还望先生体谅,莫让御史久候。”

张先生无奈答应,转侧之间朝我一瞬目,示意我跟上他,我便随他进去。到了室内,他即压低声音告诉我:“大事不妙。同知谏院王贽上疏说,贼人与皇后阁宫人有染,宫乱根本或在其中。他请今上追究此事,恐怕要怂恿今上起诏狱锻炼,以动摇中宫。”

我大惊,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问出一句:“王贽是什么人?”

“夏竦的走狗,贾婆婆亦与其有来往。”张先生回答,再问我:“你能认出首相陈执中与御史何郯么?”

我点头说:“宫中庆典时远远见过。”

张先生迅速找出一卷文书递给我,嘱咐道:“今上密召夏竦、王贽,现正在迩英阁议事,若有不妥,下令锁院草诏都有可能。这是当年今上废郭后时我誊录下来的废后诏书,你拿着,去中书门下前等待,今日何御史在那里与陈相公讨论皇城宿卫之事,将近黄昏时他们必会出来,你便跑过去,佯装跌倒,把诏书掉在地上展开,让他们看见。若他们问起,你就说是夏枢相要你找来给他的。”

第一次面临制造关于政治的谎言,我目瞪口呆。张先生见了似很有歉意,拍着我肩说,“抱歉,请你做这样的事……但若你明着跟他们说皇后的事,对你或皇后都不好。”

“那,那为何要说,夏枢相……”我结结巴巴地问。

“陈相公与何御史皆不齿夏竦为人。”在更衣出门前,张先生只以此句作答。

我依言行事,在中书门下前等到陈执中与何郯,却没想到与他们一同出来的竟还有枢密副使梁适,便略为犹豫,但随即想起张先生说过梁适建议暂缓议尊异张美人一事,何况据国朝传统看,枢密使与枢密副使通常是不和的,于是我如计划般奔去故做跌倒状,手中诏书滑出展开,果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他们缓步围聚到诏书旁,垂目一看,皆有些惊讶。陈执中当即问我:“你携这文书故纸做甚?要去何处?”

我低首作答:“是夏枢相要查看,命我从史馆找出来,一会儿须给他送去。”

三人相互转顾,暂时都没说话,而他们在这瞬息之间交换的眼色已让我觉得不辱使命。

“夏枢相现在何处?”后来陈执中问。

我告诉他:“在迩英阁面圣。”

我想这一句已足够,便迅速站起,拾了文书,匆匆奔离他们视线。

后来,我隐于迩英阁附近,看着夏竦、王贽出来,再如愿地见到陈执中、何郯与梁适前来求对于上,并相继进去。

我回到仪凤阁,但终究是寝食难安,便又寻了个借口出去。路过柔仪殿时忽闻秋和从后面唤我:“怀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停下回首看她,原本盈盈笑着的她却被吓了一跳:“怎么了?你脸色这样难看。”

我迟疑,最后还是简略地跟她说了今日之事,嘱托她若有大事发生,务必近身随侍皇后。

秋和怔怔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落泪如散珠:“怎么会这样……”

我想安慰她,又觉无从说起,许久后才道:“别哭了,让皇后看见不好。你且回去,我再去打听。有相公进谏,事情应该不会无转圜余地。”

再去迩英阁,见里面仍是灯火通明,想必君臣还在讨论皇后之事。再往张先生处,许久后才等到他回来。

他一见我便问:“给他们看了么?”

我点头,把经过说了一遍。听到三人入对迩英阁,他才像是略松了口气,带我入内坐下等消息。

我们先是枯坐着,默默无言,须臾,我试探着问张先生:“夏竦为何企图动摇中宫?”

“你以前听说过夏竦的事么?”他问。

我如实作答:“只听说过他的头值两贯文。”

听了这话,张先生不由解颐,我亦随之笑,气氛才稍好些。

原来夏竦曾经统师西伐,初到边陲时满腔壮志,想迅速杀元昊灭夏国,遂揭榜塞上悬赏:“有得元昊头者,赏钱五百万贯,爵西平王。”元昊听说此事,便使人入边城卖荻箔,佯装遗失,而荻箔一端系了元昊放的榜文。城中宋人拾了展开看,但见上面写道:“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两贯文。”夏竦得知,亟令藏掩元昊榜文,无奈这事早已传开,沦为国人笑柄,宫中亦常有人说。

“夏竦作词空谈凉州曲,却无经世大才,且又嫉贤妒能。”张先生从头细说此间缘由,“前些年,范仲淹范相公率一批贤臣名士行新政,夏竦那时本已被今上任命为枢密使,但遭到台谏弹劾,说其阴险奸猾,在对夏战事中畏懦苟且,今上便将他改知毫州。那些谏官多属新政一派,夏竦怀恨在心,唆使内臣蓝元震向今上进谗言,指范仲淹、欧阳修、余靖、尹洙等人为朋党,互相提携。但今上并不怎么理睬,他便又设了一计,陷害新政大臣。那时国子监直讲石介写了一篇广为流传的《庆历圣德颂》,把今上起用新政大臣称为‘众贤之进’,而把夏竦与枢密使无缘说成‘大奸之去’。夏竦自然因此痛恨石介,而他对新政大臣的陷害就从石介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