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列传(第5/20页)

……上一次大家同坐一辆车,还是在去年西藏的秋天。

吃早饭时我随口说了句想去环湖,老潘叼着包子跑去发动他那辆经历过香港回归年代的老丰田,往返700多公里,带我把纳木错环了一圈。

这是一个挺牛×的纪录,清晨出发午夜回来,翻山越岭当天往返。

返程时路过当雄,吃了大盘鸡,吃到一半时他睡着了,脸搁在桌子上,嘴里含着一块鸡胸。我怕他噎死,用筷子去抠,抠了半天没抠出来,他任君摆布,睡得死去活来。

其实,很多事上他还是很靠谱的,比如大冰的小屋拉萨分舵。

告别藏地很多年后,我于拉萨重立了小屋的招牌,店址在神力广场旁,有个很大的天台,可以一次性晒很多被子。楼下就是卖炸土豆子的,一边晒被子一边吃炸土豆子可惬意了。

小屋拉萨收容站有十几条被子,是个青年旅馆,每张床三十几块钱床位费,管饭,管饱的那种管。

之所以是青旅而不是酒吧,原因只一条,浮游吧还在。

小屋和新浮游吧本就是一根藤上长出的两根蔓,老浮游吧死后,小屋还在开枝散叶,之后彬子重返拉萨将浮游重开,生意不错。新浮游既然是酒吧,那小屋在拉萨就绝不能再是酒吧,不管彬子在不在乎,我干不出和自己兄弟抢生意的事情来。

再者说,小屋拉萨收容站的缘起,不过是某次新书拉萨签售会上一句承诺。

当时脑子一热,张嘴就应承人家说:OK好的,我会在拉萨造一个专供读者歇脚的小窝,能持平就行,保证全拉萨最低价。

说到便要做到,大家开心我也开心,小屋拉萨收容站开得有声有色,许多人在这里留下了神奇的回忆,藏历年包饺子时挤在天台上的人比锅里的饺子多。

2017年11月,小屋拉萨收容站因经营不善本钱赔光,倒闭关张。

最终盘点时总结出了很多违反商业规律的操作:例如我这个甩手掌柜啥都不管基本不来什么宣传都没给做,例如一开始就抱着持平就行的心态导致运营上的太过粗放简约,例如,貌似这个价位的床位不应该管饭的说……

我倒是无所谓,又不是第一次把店开倒闭了,于是清盘腾房子时去也没去。

相比之下,老潘反倒比我难过得多。

他咔咔给我打电话找我叹气,那种无法言说的惋惜好似倒闭的店不是我的而是他的。老潘认为小屋不该从拉萨撤掉,他给了个建议:小屋拉萨分舵开进书店里是个不错的选择。

鉴于他屡败屡战的商业头脑,我着实不敢苟同这个选择。咋?一边看书一边喝啤酒吗?那近20年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还真挑不出几本可以用来下酒的。

再者说,酒吧加书店的组合也太奇怪了点,大葱蘸果酱呢?

再者说,说好了小屋不会在拉萨开酒吧的……

我和老潘合作成立的综合书店后来坐落于拉萨八廓街喜鹊阁大院内,书店屋里种满了树,阳光穿过玻璃屋顶穿过树叶,人和书都在树下坐着,斑斑驳驳。

当下,那里是新的小屋拉萨分舵。

从房租期限看,未来一年内应该也还会是的。

小屋各分舵歌手定期轮流去拉萨驻唱,每天下午阳光最好时轻轻弹弹琴,给静静看书的人们唱唱那些原创的舒缓的歌,是我浅薄了,适合看书时听的歌,太多太多了……

小屋最出色的歌者都去那里驻唱过,西安分舵的豆汁也去过,大理分舵的西凉幡子也去过,去了以后几乎调不回来,都喜欢那种弥漫着书香的演出氛围,都不舍得走。

我说不上来这算是一种什么模式,小屋的招牌居中挂着,反正没有酒卖就对了。

鉴于我只在每年拉萨签售会时才去店里转转,其余时间完全不在,老潘写了个牌子挂在门上以飨读者——大冰不在,但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这话没毛病,但咋品咋不是个味儿的说……

有味儿我也没说,谁让老潘把这家店经营得不仅持平了而且居然还有盈利呢……

按照大家合作之初的约定,本钱之外的收入分别留一点做纪念,其余大部分捐了。

那笔高达20000块钱的纪念还没焐热就没了,是为一恨!

我分到那20000块钱后的第四天,老潘神秘兮兮地给我发微信,让我赶紧给他打20000块钱,说不许问原因,钱也不会还我……

严格意义上说,几乎等同于某种意义上的金融诈骗。

但我犹豫一秒钟了吗我?整整20000块钱啊瞬间就打过去了,我后来问过一次前因后果吗我?与朋友谋,岂不忠乎?像我这样赤胆忠心无条件信任你的朋友上哪儿找去?!

结果呢?后来呢?

而今当下居然连司仪都不是我!

还钱!我蹦起来掐老潘的脖子,管他又会碰到这劳斯莱斯里的什么鬼机关呢!掐死你掐死你!

新郎潘僵着脖子告饶,说别掐了,他一紧张,扣子刚才绷出去一个……

扣子高低找不到,绷掉的扣子恰好是肚脐眼那个位置的,他的肚脐眼深邃而沉默地看着我……

老潘悲伤了一会儿,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他说他一会儿把衬衫往裤腰里使劲掖掖得了。

紧接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紧张地撸了撸手表,说:大冰,不如你帮我个忙吧。

老潘说,婷婷什么要求都没和他提,唯有一个小小的心愿。

她说开门红包是不必的,才即财,老潘在迎亲时一边敲门一边给她念首短诗即可。

真是个好姑娘,连开门红包都要替老潘省……

人生第一次婚礼这天,她小小的心愿,不过是希望爱人为她写首小诗就可以了。

(五)

诗曰:

我自昆仑来

为君入香江

停得千江水

停君小轩窗

诗一念完,门就开了,花也开了,眼睛立马不够用了,一堆如花似玉的伴娘笑着闹着夸奖着:哇,红包免了红包免了,老潘,你吼靓仔吼有才,我们都吼中意这首诗呢。

我矗立一旁,用一声轻轻的冷笑表达了我抑制不住的欣慰。

昆仑指西藏,香江即香港,闺房便是小轩窗。抵达北角前的最后几分钟车程里,能生挤出一首此等水准的顺口溜来,已是野生作家大冰先生的极限。

而站在楼下用5分钟时间背下这20个字,好像也是老潘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