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空山犹在,暗换年华(第5/8页)

他整理衣袍从岩上站起,负手而立,接着说道:“若本相猜得没错,商之君这次将计就计来闻喜,是想借往事与本相联手,共同对付姚融?”

商之不否认:“正是如此。”

裴行笑了笑:“孰不知你我之间还有恩仇未解,如今商之君身份败漏,除本相外,姚太傅想必也是要将你除之而后快。这个渔翁之利得来轻松,本相何必费事插手?”

商之大笑:“除之而后快?果真能如此吗?”

裴行不觉半分征兆,鬼魅般的黑袍忽从深暗阴霾中雷霆夺出,本是怡人的夜色下,骤有煞气滚滚,犀利寒意更是直透肌肤。裴行心中一惊,还未及退后,眼前猛现雪亮冷光,锋利的剑刃瞬间直指自己的胸口。

裴行瞳仁微缩:“那龙涎……”

“有散功的毒性,但方才那么长的时间,也足够我自解了。”商之笑若朗月,勃发的杀意凝聚在眉宇间,让人不寒而栗的凛冽,“丞相,你觉得尚这剑刺下去,能体会到什么叫除之而后快吗?”

裴行面容冷肃,一言不发。

商之扬眉,衣袖飞扬,凌厉剑光刹那如游蛇没入腰间玉带。

“丞相,世家大族之间的纠葛若只关系区区一条人命,当真是除之而后快,那在你动杀意之前,自身已死了千百次了。你们既做了九年前的事,就早该料到,背负着血海深仇的,远远不止独孤尚一人。权掌北朝二州的慕容氏,拥有千里草原的鲜卑一族,蛰伏而后发,如今孰敢小觑?姚融他早料到这点,所以自白阙关战事后,便已兵动西北。如此棋先一着,摆明要以此来威胁陛下与鲜卑交恶,意图掌控全盘独占制高点。西郡姚氏素来是乌桓贵族的领袖,连司马皇族也不得不对其顾忌礼让三分。丞相去年的一波新政早已将整个乌桓贵族得罪,在姚氏眼中,如今不仅无法容纳鲜卑,更无法容纳的,怕是似丞相这样的汉家士子。朝堂上的博弈弱肉强食,利益纷错下从来都是朝秦暮楚之变,丞相想要获渔翁之利,可谁会让你坐得其成?尚本以为凭丞相的精明,既知晓十四年前的内幕,新仇旧恨交织,早该明白其中利害。却不料你竟迟迟看不透此局,怎么就说出像袖手旁观这样的糊涂话来?”

“是吗?我糊涂?”裴行闻言轻笑,“如你所说,本相怎样才算不糊涂?”

商之从袖中取出明黄帛卷:“此乃陛下的密旨,裴相不妨一阅。”

“又是密旨……”裴行语气说不出的古怪,捏着帛书,却不浏览,只打量着商之,若有所思。

眼前这年轻人,美玉一般的俊颜中竟有如此昭朗轩昂的锐气,不同于他父亲的清毅、不同于慕容虔的锋利、也不同于苻景略的傲骨。平静的面容间,唯有一双凤目清寒幽凉,透着藏也藏不住的仇恨和怨怒,尽管如此,他居然还能这般平心静气地与自己谈判——静谧隐忍下那种罕见的超然气度,不正如他母亲生前?

阿绋……往昔花影间的秀华绝伦瞬间掠过脑海,清晰宛若昨日。

追思似流水,不可斩断,温馨入肺,却也有若针锥刺心,那样刻骨的钝痛经年累月,早成了无限疲惫。

裴行撇开目光,叹了口气:“也罢,你便在闻喜再住两日,随后与本相一同回洛都。”不待商之说话,话音落时,他拍了拍手掌。清脆的掌声并不张扬,随之而起的却是茅舍前竹林里鸣响的尖锐长啸。

啸声中,急促的步伐如乱潮拍岸,衬着谷间四壁的回音,铮铮震撼——刹那间,不仅自谷口涌入了数百横臂持剑的幽剑使,便是谷顶,也是密密麻麻、放眼望去一片鸦色的冰冷铀光。

商之冷笑:“丞相此举何意?”

“我信不过你。”裴行说得直接,又望了眼手上的密旨,神色无奈,“一朝天子一朝臣,权臣争斗纵然心思难测,君王的喜怒又何尝不是朝夕更改的无常?连这卷密旨,本相也信不过。本相信得过的,唯有自己。等安排好一切,本相自会与你回洛都。这两日,且委屈你先住在这谷中,不要妄想逃脱,此谷上下两千人围守,你纵是武功盖世,也出不得半步。”

他收起密旨,唇角勾起上扬的弧度:“至于姚融的事——本相等候商之君多年,终等到这一日,自会珍惜这难能可贵的机会。你既想与我联手,有所图谋定要有所牺牲,不妨借这两日,好好想想你我之间的恩怨是否能真的可以暂且放下,而不是三心二意,再次被有心人利用……”

他走得并不急,但当商之从最后那句话的深长意味里回过神时,却见山间狭道的尽头,碧色长袍已悠然远去。

“商之君,夜已深了,请入茅舍休息。”身后忽有人轻声开口。

商之吃惊回头,这才见一暗灰长袍的清癯老者在他面前弯腰行礼。商之心道:如此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竟没有一丝察觉,即便方才是有些魂不守舍的疏忽,但此人轻功之佳、内息之稳,端是难得一见。

商之道:“丞相方才说的闲人,便是你?”

“老奴闲散了几十年,丞相没有称呼错。”老者抬目一笑,右手扬起,指间夹着一片竹叶,凑近唇边,徐然吐气。此刻的竹叶啸声与方才同出一辙,却洗褪了刺耳的尖锐,转而轻缓平和,透着飞入云霄的清畅。山间几百名幽剑使闻声退出山谷,山顶上,映暗了月色的冰凉铀光也于竹叶啸声中顷刻不见。

“好技艺!”商之叹道,“一片竹叶,也能吹出这样的百转千回。”

“商之君过奖,老奴之前有幸听过商之君吹笛,那才是真正的佳音妙曲,绕梁三日。”老者揖手而笑,“如今杂人都退去了,商之君请入舍歇息吧。”

如今形势确是进退两难。商之一声苦笑,只得随老者入了竹林。

竹林之后,茅舍里燃着灯烛,晕黄光色穿过半开的门扇,疏疏一络洒在阶下青石上,滑鉴可见人影。

茅舍门梁稍矮,商之弯腰而入,只见室中家徒四壁,摆设简单,不过一榻一案,两块坐毡。虽则简陋,却是处处纤尘不染的洁净。书案上除有书帛竹简,还放着一张古琴,案旁暖炉烧有茶汤,雾气氤氲,想是方才还有人在此待过。

“此间茅舍是相爷在闻喜的居所,他素来喜欢清静,除了我之外,尚公子还是第一个进来此间的外人。”老者絮絮叨叨地说着,案边坐毡半旧,虽干净不见瑕疵,他还是以衣袖拂了拂,才请商之坐下,又盛出沸腾的茶汤,恭敬递到商之面前。

老者微笑道:“是用这两日新雨煮的茶,茶叶还是丞相去年夏初亲手捻揉的庐山云雾。若老奴记得不错,尚公子的母亲生前最爱喝的,便是丞相泡的庐山云雾。”